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背梁說:「沒事了就好。你吃燒腸不,修子在家正做哩。」拿口吹指甲縫裡的銀屑。蔡老黑說:「背梁,我有個偏方治你那病哩!」背梁說:「是不是?啥偏方?」蔡老黑說:「這你知道了卻不能再給別人說,讓別人癢死去!」背梁說:「這我知道!」

  蔡老黑說著勾了手指,背梁附上來,他小聲說:「多撓一撓。」

  背梁說:「還有哩?」蔡老黑說:「把手洗一洗,再撓!」哈哈笑起來。笑過了,卻摟住了背梁,拍拍他的肩,然後揚長就走了。但蔡老黑沒有直接回家,卻一步一步往三十八畝地的葡萄園來。

  葡萄園在鎮後的一面斜坡上,從中間繞一條便道就可以到蠍子尾村,暮色蒼茫裡沒有風,一架一架葡萄枝葉青綠,咕咕湧湧如波浪一般從高處而來,蟋蟀、蜘燦,開始在露水初潮中鳴叫。如果是不經意,這些蟲鳴是聽不到的,聽到的只是鎮上地板廠的電鋸轟轟嗡嗡,誰家的狗在咬,一隻在咬了,十隻八隻遙相呼應,有孩子在喊:「狗連蛋了,喲喲,狗連蛋了!」從園子西北角一路傳過去了嬉鬧、毆打和追趕聲。但是,蔡老黑聽到的是昆蟲在叫,叫得細而碎,繁而密,在心裡,在骨裡,周天響徹。從兩排葡萄架間走過去,猶如鑽一個綠峽,手張開來也綠得像菜面,天上就落下一顆黃豆大的雨,砸在他的額角滑下去。蔡老黑以為是飛鳥拉屎,倒了八輩子黴了,看著乾枯的地上,那雨粒落下了起了一股細煙,天怎麼只下一顆雨呢?他走過了園子裡那塊平場子,正是通往蠍子尾村的便道,道旁的木庵子裡,黑疙瘩似的坐著一個人。蔡老黑問:「誰?」黑疙瘩沒有從庵子的草床上跳下來,只是說:「天上怎麼再沒個飛碟,讓高老莊地震了去!」說話的是鹿茂,挪了挪身子,空出草床一半,讓蔡老黑坐上來,說:「我去你家了,嫂子說你不在,我尋思你是在這裡……穿得這麼周正,去尋菊娃了?」

  鹿茂和蔡老黑搭檔已經是許多年了,蔡老黑種植了葡萄園,納入了縣酒廠的葡萄基地,每年收穫葡萄交售給酒廠,鹿茂則辦了紙箱廠,專門定點為酒廠提供裝酒瓶的箱子。那時候,他們有錢,三天兩頭在飯館裡擺飯局,鹿茂的牙齒現在常痛,就是用牙籤剔牙,牙縫越剔越大的。而酒廠不景氣了,眼見著兵敗如山倒,鹿茂首先脖項軟了,見著蔡老黑就哭棲惶。蔡老黑爬上了草床,拿過了鹿茂身邊的香煙,抽出一支來吸,一直把一支煙吸完了,沒有說話。鹿茂是來訴冤枉的,見蔡老黑這般模樣,倒不敢再說別的,問道:「和嫂子慪氣了?」蔡老黑哼了一下,是笑不是笑是恨也不是恨,說:「我去信用社了一趟。」鹿茂說:「你還款了?」蔡老黑說:「我丟了人咧。」鹿茂說:「姓賀的侮辱了你?」蔡老黑說:「我拿了包老鼠藥去的,要錢沒有,要命我就死在他面前,我蔡老黑耍了無賴……」鹿茂說:「都是酒廠那一幫敗家子坑了咱!他娘的沒本事當什麼廠長,鄭廠長幹得好好的,就無來由地把他換了,派來這個馬廠長能幹個屁!他在酒廠裡胡弄他胡弄去,咱他娘的卻倒黴了,紙箱廠投資那麼大的,他娘的他不要紙箱一句話就不要了?!」蔡老黑說:「罵有什麼用?我尋思得想個出路呢,把這園子毀了再種莊稼?葡萄剛剛掛果兩年啊!洛北縣也有個酒廠的,我讓人去那兒聯繫,看能不能秋裡給人家供貨。」鹿茂說:「路那麼遠,熟果子運去踏砸不少哩。」蔡老黑說:「那總比全漚在這裡強。你近日去縣上再采采風,酒箱做不成了,看別的廠要不要貨,譬如肥皂廠,粉筆廠……哎,聽說粉筆廠的經理和吳鎮長是同學……」鹿茂說:「我前十天就求過他了,他說他給問問回我的話,到現在沒吭一聲,他八成是忘了,他心沉得很,給啥要啥,前幾天對咱多熱惦,如今咱倒灶了他又和地板廠的鑽得親,地板廠有地板條送人哩,咱有啥呢?」蔡老黑用指頭按住一個鼻孔用另一個鼻孔噴出一股鼻涕,又按住那個鼻孔用這個鼻孔噴出一股鼻涕,鹿茂等著他要罵出什麼了,蔡老黑噴完鼻涕,又坐著沒言傳。鹿茂說:「你知道不,地板廠得了一個旱龜,三十六斤重的,送給吳鎮長讓補身子,太壺寺的和尚知道了,說要放生,吳鎮長卻孝敬縣長去了,還帶著蘇紅。」蔡老黑不耐煩了,說:「你管人家哩?吳鎮長不辦事,你直接去找粉筆廠呣!」鹿茂說:「我也為這事來和你拿主意的,你說直接去?」

  蔡老黑說:「去!」鹿茂突然笑嘻嘻地說:「黑哥,你近日沒見狗剩?」蔡老黑說:「咋?」鹿茂說:「狗剩前日給我拉扯到一個,你猜是誰?髮廊裡那個新來的,小肚子凸凸的……」蔡老黑說:「小肚子凸凸的?給你個豬你都幹哩!」鹿茂說:「我又沒個情人,我是出火哩。」蔡老黑說:「你明日就去縣上!騎自行車還是搭班車?」鹿茂說:「有事要我代辦?」蔡老黑說:「我沒辦的事,你去的時候到菊娃店裡一趟,看她需要不需要進什麼貨?」鹿茂說:「要去明日咱倆一塊去,她不認我的碴哩!」蔡老黑罵了一聲,把他掀下草床,鹿茂站在地上喘著笑,就勢到葡萄架深處去掏尿了。

  蔡老黑獨自坐在草床上吸紙煙,想起一件事,暫時將煩惱丟在了一邊,才要哼出一段小曲兒來的,卻發見月亮已經上來,便道的那頭有了腳步聲,子路娘急促促走過來,蔡老黑一下子跳下草床,忽地站在了老太太面前。老人嚇了一跳,罵道:「老黑你這土匪,我以為是個狼哩!」蔡老黑說:「老黑還是狼?是個鱉哩!天黑了,你往啊達去,是子路回來啦?」

  老人說:「是子路回來啦!」蔡老黑又問:「帶著的是新媳婦?」

  老人說:「帶著的是新媳婦!」卻突然叫道:「你蔡老黑是人精麼,你在這葡萄園裡怎麼啥都知道?!」蔡老黑高興起來了:「這下嬸子你寬心了?!」老人說:「兒女的事,他們解決去,他能找下也罷,找不下也罷,我管得了嗎?結婚呀離婚呀,前頭的路是黑的,誰知道是陽關道還是獨木橋?!我現在只操心一日三頓吃什麼呀,再就是我那孫子!石頭今日沒跟你爹學針灸嗎?」蔡老黑說:「中午在我爹那兒,吃過飯他舅就背走了的。你要把石頭接回去?」老人說:「他得見見他爹的。」蔡老黑說:「是這,天也黑了,你先回去,過會我把石頭送過去,我還要去看看子路呢。」老人說:「啥事都讓你忙哩!你給你爹說,我這左眼睛他紮過一針,現在見風不落淚了。」蔡老黑說:「那還得鞏固哩,過幾天讓我爹再看看。心慌的病還犯沒犯?」老人說:「那沒事,犯了熬些戒指水喝喝還濟事。」蔡老黑送著老太太從原路回去,還說了一句:「嬸子,劈柴還有沒有?」老太太說:「還有的,老黑,這些年真把你帶累的……」

  鹿茂從葡萄架下走出來,說:「子路回來啦?前一陣子不是又一股風的說要複婚的,怎地卻把新媳婦領回來啦?」蔡老黑說:「你操心你的日子咋過呀吧!」鹿茂說:「老黑,那這是好事麼!」蔡老黑說:「你知道個啥?!」鹿茂說:「我啥都知道!」

  蔡老黑說:「……」他的鞋幫被露水潮得濕濕的,跺一下腳,昆蟲的鳴叫消失了,跺聲一住,繁響又起。鹿茂說:「你真的也去見他嗎?」蔡老黑沒有回答他,刷刷刷地也在尿尿了。他一邊往葡萄園外走,一邊用尿在路上淋字,寫了些什麼字,鹿茂看不清,獨說獨念道:「唉,不行了,先前是壓著壓著尿倒牆的,如今扶著扶著尿濕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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