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高老莊 | 上頁 下頁


  泉泉叫了五娘娘,五娘娘卻再也沒顆糖給孩子吃,落個難堪,就勢把荷包蛋碗給孩子,孩子端起來幾口就吃了。竹青說:「這孩子是餓死鬼托生的,真的就把雞蛋吃了?!他五娘娘呀,聽說子路在城裡戀愛上了你,我就估摸一定是個美人胚子,果然就是!他五娘娘今年二十幾啦?」西夏說:「二十六。」竹青說:「小子路一輪?」娘說:「站在一塊倒不顯。」竹青說:「咋不顯,他五娘娘還是嫩娃娃嘛!」娘當下沒再說話,收拾了孩子吃過的雞蛋碗到廚房去,竹青還在院中問西夏做什麼工作,月薪多少,怎麼就戀愛上了子路,子路現在可是了不起,又有名又有錢。娘就在廚房叫:「竹青,你來看看這酵面發了沒有?」竹青進來,娘說:「你盡問些啥呀,你沒瞧人家羞臉子嗎?」竹青說:「菊娃個子高,沒想這個更是高!咱子路能收拾得了?年紀小哩,年紀小了就得子路哄哄說說哩,剛才我看見子路給她喂著吃的,說不定晚上也得給小媳婦洗腳的。先是菊娃伺候子路,往後就輪到子路伺候這小的……你得給子路說說,現在年輕啥都可以幹,但慣下毛病了,日後年紀大了誰指靠誰呀?」娘說:「……你操心!娶下媳婦就是伺候男人的,子路日後不指靠她指靠誰?!」臉上不高興起來。竹青討了沒趣,出得門來,對西夏說:「他五娘娘,坐一天車了,早早歇著,趕明日和子路到我家來呀,我家沒什麼好吃的,可擀面卻比你娘擀得好!」子路和西夏說:「你坐嘛。」竹青說:「你瞧這孩子,還嚷道著要吃糖哩。你五娘娘糖發完了,這娃沒眼色!我回去呀!」出院門走了。

  西夏說:「這是誰,說話不中聽的。」娘說:「西隔壁的,兩口子沒一個好東西!要吃些啥,我給咱做去?」子路說「有沒有掛麵?」娘說:「後晌我包了一羅盤餃子,是茴香餡兒,西夏你沒啥忌口吧?」西夏說:「我啥都吃的。娘你歇了,我給咱做。」但娘還是去了廚房,倆人抱柴,添水,起火,燒鍋,叮叮咣咣一片響。一家三口吃畢了飯,西夏去洗碗了,娘說:「子路,你看接不接石頭?」子路說:「她給你說的我要回來,偏要把孩子送到娘家!?」生菊娃的氣。娘說:「石頭近來跟蔡老先生學針灸的,他得學一門手藝啊……菊娃可能想著石頭在家不妥。你給西夏說說,如果她沒啥,我就去把娃接回來,如果嫌不方便,改日了再說,反正你也不是呆一天兩天的。」

  西夏在廚房裡聽見了,隔窗說:「娘,有什麼不方便的,要接回來的,我也是石頭的娘嘛!」喜得娘眉開眼笑,說:「哎喲,那我就去接呀!」

  娘一出門,子路就在院中的櫻桃樹下擁了西夏親一口,拉著坐到上房臺階上。西夏說:「我嘴上說的要見石頭,但心裡撲咚撲咚跳哩,真不知道見了他說些什麼?」子路說:「只要心裡熱惦,用不著說這說那。我們家怎麼樣?」西夏說:「房子倒好,只是年代有些久了。」子路就講這院子是爺爺手裡造的,上房是硬四椽結構,前後簷大,冬天簷下有簸子,一層一層晾柿餅和紅薯片子。磨坊裡的石磨用過四代人了,原本是兩柞厚的,硬磨掉了一柞。櫻桃樹是十年前和菊娃結婚時栽的。看見上房的屋脊嗎,是殘缺不全的,但當年雕著六獸,威風得很。原先的樓板是純紅心松木的,這窗子是鎖梅鏤花格子窗,後來因家境不好,把樓板揭下來賣了,窗子也賣了,換成了泥樓和這揭窗。西夏說:「你家上輩人能行的。」子路說:「高老莊這麼一大片鎮子,就是以我們高家起身的,蠍子尾村都姓高,先是有這個村後有那個鎮街的。只是後來敗了,你見那麼多的古柏,就是過去留下來的東西。到爺爺手裡,似乎又興了一陣,卻再沒興到先人的光景……」西夏說:「你爺爺是地主了?」子路說:「不是地主,是富農,解放五年他去世了,父親倒是替他受了一輩子苦。」子路進門去,嚷道西夏看看家裡照片。照片裝在一個大鏡框掛在牆上的,光線暗得看不清,拿出來,最後的一抹夕陽照在櫻桃樹上,也照在相框上,西夏看見了一個老頭戴瓜皮帽,襲長衫,五綹鬍鬚飄在臉前,很是氣宇軒昂。西夏說:「你爺爺坐的是什麼椅子?」

  子路說:「他是站著的。」西夏說:「噢,他個頭也矮:」說罷就一邊往上屋跑,一邊喘著笑。

  子路是不願意說矮的,跑進去,就把西夏抱住,用牙在她臉上也是恨著也是親著,說:「就是矮,怎麼著?家譜上講,高家先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個兒哩!」西夏說:「你真是一米八,我還不嫁你哩!」他們擁抱著旋轉到了臥屋的穿衣鏡前,光線模糊,子路還是讓西夏背向鏡子,他從鏡子裡看到了低她一頭的他。他拉她坐在了炕沿上。兩人腿蹬得直直的,西夏又拿她的腿比子路的腿,子路比西夏短了足足一柞多,說「剛才那竹青問我在城裡做什麼事,我說上班呀,她說你還上班呀,子路那麼有錢的你上什麼班呀?我說,子路是工薪族,他沒錢的,她說子路不是大款,那你圖他什麼的?」子路說:「她是賤貨,在娘家做姑娘時就打過胎哩!」西夏說:「我對她說了,別人得到漂亮女人是容易,子路是難,可容易得到的往往不愛惜,難得到的得到了就覺珍貴,我與其去爭那不愛借你的男人,何不把愛交給一個不容易被人愛的男人而長久地被他愛呢?」子路說:「你這是給她上課哩麼!」西夏說:「我不應該對竹青那樣說?」子路說:「村裡誰要再對你說那種話,你就告訴他:我嫁給了子路,子路從此自信心大增,才寫出了那本專著,由副教授升為正教授,這次能領我回來,更是他的自信心的表現!」西夏抱住了子路的頭,梆梆地在臉上親,一仄頭,卻看見了臥屋門口那一片三角亮光處有一頭豬,豬四蹄伸得長長的,好像很舒服,就說:「家裡養的豬?」子路說:「沒的。」西夏說:「咦,我明明看見了的,怎麼又不見了?」子路說:「胡說哩!你是搞美術的,形象思維太強,又在造景啦?!」就拉開了燈,去廚房裡燒水讓西夏擦個澡。

  第三章

  蔡老黑在鎮信用社的小櫃檯裡往外偶然一望,望見了子路和新娶的媳婦提了大包小包正從街上走過,他著著實實愣了一下,隨之卻又長籲了一口氣,重新把雙手放在櫃檯上,支起自己的腦袋。這一個下午,蔡老黑極其壯烈,他原本在翠花樓上同人喝酒,酒並沒有喝夠,瞧見順女的男人在樓對面的牆壁上幫地板廠的人張貼收購木頭的廣告,這小子在牆根支了一塊石頭,站到石頭上了還覺得貼得低,跳下來又壘了一塊石頭,顫顫悠悠上去,身子就歪歪地用力,蔡老黑便有些來氣。高晨堂先前是蔡老黑鞍前馬後的人,每年葡萄成熟的時候,設在鎮中的葡萄收購站,晨堂就是驗收人,他現在投靠了王文龍和蘇紅,真是東倒吃羊頭,西倒吃狗肉。當下鼻子哼了一下,罵了聲「人沒人格,豬狗不如!」偏偏菊娃的兄弟背梁從肉鋪子裡買了一副豬下水經過翠花樓,翠花樓的主兒吃喝來喝酒,說:「蔡老黑在樓上哩,你不去?」背梁說:「我正要找他,他在這兒喝酒?」遂噔噔跑上樓來,告訴蔡老黑:信用社人到處放風,讓你還貸款的。剛才路過你爹的藥鋪子,你爹和信用社人說話哩,好像還是尋你哩,說躲著是做啥哩,癩蝦蟆躲過初一能躲過十五?蔡老黑氣正沒處發,吼著:我躲什麼了,我姓蔡的頂天立地,中南海也敢進的,我怕去信用社?!背梁說:你別給我發火,我只是捎個信兒給你。

  蔡老黑說:好好好,我拿你出什麼氣?當下推了酒杯,回到家,穿戴整整齊齊,拿了一包東西往信用社去。信用社的人見是蔡老黑衣著鮮亮地走進來,倒吃了一驚,年輕的信貸員急忙到後院去叫主任老賀。老賀正熬茶吃哩,說:「尋他尋不著,他來了,是不是兇神惡煞的?」信貸員說:「收拾得光光堂堂,像是要到縣上開勞模會呀!」老賀說:「屁!勞模選到你也輪不到他了!」就端了茶壺到營業室來,一見面說:「老黑,把款弄齊了?」蔡老黑說:「五十萬元我到哪兒弄去?」老賀說:「老黑,如果是我的錢,一筆勾銷了!但這錢是國家的呀,國家能貸給你,幫了你多大的忙,國家錢也是人民群眾存款存下的,這麼幾年了,早到了還款日期,你一月不行推半年,半年不行推一年,你總不能不還呀?!」蔡老黑說:「還的!」老賀說:「那你拿錢吧!」蔡老黑攤攤手,手裡沒有錢,說:「你知道,縣酒廠不景氣,去年葡萄賣不出去,堆在鎮上漚了糞,你也聞到滿鎮子的酸氣吧?今年看樣子比去年還要壞,我有什麼辦法?」老賀說:「這麼說,倒是信用社害了你了?!」掏了煙給老賀,老賀不接,蔡老黑自己點著吸了,說:「地板廠的貸款還了沒有?」老賀說:「沒有。」蔡老黑說:「他們為什麼不還讓我還?」老賀說:「地板廠貸款是鎮長做了保的,又有縣長的批條,你蔡老黑沒麼!」蔡老黑說:「我給人家送葡萄人家不要呀,蔡老黑又是男的,我總不能拿刀在大腿上戳個口子讓人家肏麼?!」老賀說:「蔡老黑你精神文明些,我聽不得髒話哩。」蔡老黑說:「我今日來,與你們不爭不吵,賬是一個子兒不少地認的,也不想讓你們受上邊處分,我有個辦法一了百了!」老賀說:「什麼辦法?」蔡老黑就坐在櫃檯前,從懷裡慢慢掏出一個紙包,綻開了,是一包老鼠藥,說「我把這老鼠藥喝了!」伸手來拿老賀的茶壺。老賀臉刷地變了,說:「蔡老黑!你這是威脅信用社嗎?!」蔡老黑說:「我沒威脅。要說政治身份,我姓蔡的是高老莊第一個改革家,也是縣長曾經給戴過花的人。如今事情弄砸了,你讓我去偷去搶,我不會幹,你讓我拆房賣磚,我對得起老爹還是孩子?我一包老鼠藥死了,死得人不害我,我不害人,活人沒人要,死屍醫院還收的,總能抵幾個錢吧!」老賀一把將櫃檯上的老鼠藥拿過來,拿過來卻包好,塞進蔡老黑懷裡,說:「蔡老黑,我膽小哩,你別嚇著我,你要喝藥,你回家去喝!小李子,送客關門!」自個拿茶壺就往後院宿舍裡走,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蔡老黑出得信用社,不遠處站著背梁,背梁是來打探消息的,他患有皮膚病,心越急越發癢,手在懷裡咯啷咯啷地抓,間:「老黑,事情咋樣?」蔡老黑倒感動了,說:「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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