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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第十二章

  第五天的晚上,是一個十分煩悶的夜,仙遊川的「看山狗」從做晚飯時候有一聲叫起,接著所有的「看山狗」都叫起來,這鳥聲混合一片,就變成混沌的嗡嗡空音,使不靜崗寺裡的晚課鐘聲也失去了往日的悠揚。在家吃飯的韓文舉,覺得奇怪,心裡發急,飯也吃得熱汗淋淋,那花腳蚊子就成團在身上叮,他扇動巴掌,一會兒在腿上打,一會兒在臉上打,手掌上已經腥血糊糊了,蚊子還在呐呐喊喊如打了鑼。他放下碗,也懶得去刷鍋了,就到渡口上去,渡口上沒有蚊子,但「看山狗」叫得更響。韓文舉鑽進船艙,又取出了那本沒頭沒尾的古書,將六枚銅錢哐啷啷撒在船板上,然後看月亮。月亮白得淒慘,周圍形成著極寬的旋雲,似乎夜空就是州河水面,而月亮則是一個窟窿,水以極大的流速旋轉下瀉。他就說:「天要下雨了嗎?下了好,該下一場雨了!」鑽進艙裡,放沉腦袋睡去。

  韓文舉的話果然言中,後半夜就下起雨來,這雨下得好大。韓文舉被吵醒了,但下雨後氣溫下降,正宜於睡眠,他又昏昏沉沉睡去,直到天明的時候,河面上的水漲上來,船已經不在原處,而被水沖著順河靠在岸邊。幸好船繩系在一棵彎柳樹上,船才沒有被沖走。河岸上帶著飛虎爪、撈兜來撈浮柴的人,就沖著韓文舉說:「韓伯,怎麼沒把你沖到州河口去,連船一塊升了天,也不怕別人得了你那份絕業!」

  韓文舉說:「放你娘的狗屁!船怕水嗎?水漲船高的!」岸上人說:「水能載船,水也翻船,幹哪一行,死在哪一行,你等著吧,這次沒死成,再漲一場水你是不得好死的!」

  韓文舉說:「我一不姓田,二不姓鞏,做什麼虧心事了,龍王爺收我去?」上岸到柳樹根看系的船繩,心裡不覺吃了一驚:那船因不停沖蕩,船繩正磨在一塊岩石上幾乎要磨斷一半了。他再不做聲,忙將船繩重新在柳樹上系好,又說道:「再漲水讓我去死?小子,你不會看天象,這雨很快要停了,要撈柴快去撈,別讓水落了你去撈石頭!」

  撈柴的就分散在河岸上各自忙活,河裡並沒有什麼大的木料、粗的樹樁,只是山上沖下來的枯枝敗葉,和白沫攪在一起順著旋渦的走向一溜一帶往下浮。但是這雨卻還在下,越下越大,且有了風,岸上人渾身精濕,被小利所惑,不肯回家,岸邊就出現一小堆一小堆的柴草。半個時辰後,河水迅速上漲,有人叫道:「快跑呀,水順腳漲上來了!」人剛離開原地,那波浪就撲閃而來,竟將撈出的柴草堆一個又一個收回去悠悠下行了。韓文舉樂得直笑,但風雨隨之灌滿了口,他也只好再次將船繩在柳樹身上往高系,後來就同村人一起跑回村去了。

  雨又下了兩天兩夜,老天像是憋足了許多年的怒氣,要一瀉而盡似的,下得不減量也不歇氣。整個州河上下兩岸都在下,秦嶺的每一個汊裡都有水,水流進了小溝,小溝滿了又流向大川,大小溝川的水都往州河來了。兩岔鄉不停地接到電話:上游××水庫決壩了!××村裡淹了!州城已受到威脅!要求下游做好防洪工作。幸好兩岔鎮地勢高,水是不會沖上鎮街的。他們因為自身居住的安全,雖然洪水滿河滿沿為幾十年所罕見,但眼瞧著河面上沖下來的粗樹巨木、死牛死豬,就都憑著力氣和運氣去想打撈發橫財。小的木料和柴草撈了不少,但眼睜睜看著大樹在河心處一閃一晃而下,不免就有人喊:金狗呢?金狗要發暴財了,只有他才敢去河心啊!

  但是,河岸上並沒有金狗,金狗這時候正來到了州城。

  清末年間,白石寨的船是可以直通州城的,後來河道阻塞,水流淺顯,再不見往來船隻,唯一的一條公路順山勢賦形,起伏上下而連結著幾個縣的交通。金狗是下雨前一天搭車去州城的,但車停在前邊一個縣城,那裡的公路就被水沖壞了,金狗在那裡呆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下午四點多鐘車才開到州城。

  州城,這是一座古代的邊城,當今聞名全省的是它仍保留著四面完整的古城牆。它緊緊貼著州河而築,城牆不是黏土捶打,也不是青磚砌壘,而外層包裹的全然是黑色石條,這石條不生就苔蘚,日裡泛著油質,而荒草、荊棘甚至枸子木雜樹從石條縫裡上長,那便是烏鴉的棲息地,每到黃昏,成群的烏鴉就落在那裡大聲聒叫,將屎拉在石條上,白得格外刺眼。金狗一出車站,就聽見河水沉沉的吼聲,急步趕到北城門樓,這門樓是建在河堤上的,而北城牆也就是河堤,剛剛登上二十級石條壓成的臺階到門樓上,便見那裡人出人進,一片慌亂,無數的民工扛著裝著沙土的麻袋往城牆東北角去。金狗忙問:運這麼多沙袋幹什麼?旁邊人說:「護城牆呀,東北角已經垮了十二丈長的一段石條!」金狗急衝衝趕了過去,果然見城牆東北角好長一段沒有了石條,暴露出用小米汁灌澆捶打的土層來,沙袋已經並排十二個層層往上壘,並用了鐵絲在外層編織成網防護。金狗站在那裡,聽人們在紛紛議論,說是水漲時城裡人還以為好玩,擁擠著到城牆上看熱鬧,眼瞧著水往上漲,有人還坐在城牆上去洗腳,嚷道在城牆上洗腳不患腳氣。他們全不相信水會決了城牆的,因為四十多年前,田老六領著遊擊隊攻打州城的那個秋天,州河裡是發過一次大水,那水只僅僅衝垮過西北城角的一道石堤,以後從來沒有發過大水,就以為州河永遠不會再有洪水了,這個邊城的城牆將永世作為文物而完整無缺地保留下去了。直到東北角的石條嘩啦啦垮下去了十二丈長,看熱鬧的人才慌了,慌忙逃回家去保護自己的家產和性命,護城隊就開上來,幸虧河水卻也不再上漲了。

  金狗聽著人們的議論,也驚奇州河平日是平靜的,但竟能發生這麼大的暴水,來勢這麼凶,這麼猛!他盯著河面,看上游空闊一片,水像際從天而來,無數的浪頭翻湧著,出現一層一層灰黃色的塄坎,那塄坎迅速推近,就一次一次撲打在城牆堤上,聲大如雷霆,激聚起千堆白雪。大浪每一次沖來,城牆頭上的人就尖叫一聲,雙手捂了耳朵,並連連叫喊金狗往後站,不要頭暈目眩了跌倒到河裡去。金狗沒有動,他在想著這麼大的水,仙遊川會怎麼樣,兩岔鎮會怎麼樣,村人是不是又在大撈河柴了?他金狗要是不走,他也會像水鬼一樣遊進

  河去將那大木料拉上岸的!這當兒,天空放晴,太陽重新出來,這金光四射的夕陽,使天上每一塊雲都鑲上了金邊,使河面染成一片黃輝,腐蝕在城牆上,城牆也是古銅色了。接著,夕陽就半沉半浮在遠處的水中,像一個巨大的紅球在那裡起伏,又像是河水正生育一個血淋淋的胎兒,河面就十二分地酷似一個妊娠的萬般痛苦的母體。金狗突然間感到這場面的壯美!他在州河上行船這麼多年,還未能見到過這種場面,刹那間泛上心頭的是:經過這一場洪水,州河的淤沙石灘就會蕩然無存了吧,自然之力將使州河通暢,那行船撐排又會是何等痛快啊!

  金狗一想起行船撐排,就顯得激動,但他立即意識到他現在再也不會從事那種工作了,他將永遠告別水上生活,去開闢新的天地了。金狗頭垂下來,默默地從城牆堤上走過,再沒有回頭看一眼州河就走進了城門樓下的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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