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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過了洞門,下二十級石條臺階,就置身於老北街了,房屋低矮卻古香古色,攤鋪擁擠但肮髒不堪,瓦楞上、牆皮上,久雨而生就的苔蘚厚得像貼了栽絨,而在那污水裡、爛泥裡的小吃挑子的前邊,人在囂叫著,大聲爭執著。州城分老城新城,這便是老城了。透過這條街過去,樓房矗起,街面寬闊,有花壇有交通警有霓虹燈有五光十色的商店櫥窗和打扮入時摩登的紅男綠女,那就是新城了。金狗背著行李一直往前走,熱鬧和美麗就撲面而來,因為州河並不再上漲,東北城牆角雖然垮掉了十二丈石條,但水不會沖進來毀掉這個邊城,城中的市民在幾天的惶恐之後又心安理得了,從老城到新城,每一家商店的門口都有錄音機在鳴放流行歌曲,鳴放著急躁的迪斯科,那坐店的女子要麼白臉紅嘴冷若冰霜呆坐如木,要麼細腰碩臀隨音樂而搖擺不已。隔七家八家過去,那牆上就張貼了各色各樣的廣告,武打片電視錄像的內容介紹寫得鮮血淋淋,觸目驚心。而騎著三輪車、推著自行車兜售的書報攤上,充斥了兇殺偵探和色情。州城人有州城人的審美,金狗身處其中,只感到新鮮驚奇的衝動,當他站在那裡詢問一群男女:州城報社在什麼地方?這些男女一起看著他,突然放聲大笑而走散了。他們嘲笑這個鄉下來的金狗,輕視他,奚落他,金狗先是面紅耳赤,但立即他更大聲地發笑,他在強烈的自卑中建立起自己的自尊:州城難道就是你們的州城嗎?領導這個州城的也正是一個鄉下人鞏寶山啊!我金狗現在也來了,瞧著吧!

  到了新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人多得如潮水一樣,金狗並沒有低著頭,也未怯怯地順著牆根走,他望著每一張陌生的臉,以高傲回視著高傲,使那些擦著挺厚的白粉和塗得血紅口唇的姑娘們也驚奇地回頭望他幾眼。三輛一溜兒馬車從旁邊的一條小巷駛過來,通過十字口再駛過另一條小巷去,車上裝滿了沙子,是給城內某一大樓工地運的。趕車的是幾個鄉下人,拖著鼻音很重的聲調吆喝,騎自行車的城裡人就大聲斥責,咒駡馬也咒駡吆馬的人。趕車人則連聲道歉,臉上浮動著怯笑,結果,這種怯不但未得到諒解反招致了城裡人的更大放肆,竟攔了馬頭揪下趕車人搡打。金狗突然憤怒起來,上前抱打不平,三下兩下將那些城裡人撥開了。一個穿西裝的人尖聲叫道:「嚇,土包子進城這麼凶!是不是這幾年糧食多了,吃得有力氣了?!」

  金狗冷冷地發笑道:「好小子,就是糧食多了,吃得有力氣了,你這麼瘦猴似的,是不是沒有提升工資吃不到好菜了?」

  穿西裝的惱羞成怒,說:「你算什麼玩意,尋著要修理修理嗎?」

  金狗「啪」地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吼道:「吃不上好菜,我給你個巴掌吃,你氣就順了!」

  城裡人是耍花架子而沒有實力的,猛地被金狗扇了一耳光,氣極敗壞還要囂張,金狗則將行李捲兒放下,從馬車上抄起一把鐵鍁,說:「來吧,小子,鄉下人進城真想試試力氣哩!」

  那小子真被鎮住了,不敢近前,卻叫道:「好呀,土包子,咱《州城日報》的『鼓樓下』見!」

  《州城日報》的「鼓樓下」欄是專發批評文章的,金狗聽他說出這話,心裡越發自豪了,說:「你寫吧,稿子寄來了,我可以幫你改改錯別字!」

  那人倒發蒙了,在旁的同夥叫道:「這個是報社的!」

  金狗嘿嘿笑著,猛地收住架勢,一字一句地說道:「鄉下人不只是光會吆車拉沙子吧?」

  鬧事的城裡人騎車遁去,一場爭吵就這麼結束了。趕車人千聲萬聲感謝金狗,金狗卻黑封了臉面教訓道:「要進城,就剛幫硬正地來,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別人就把你當狗耍了!」說罷,揚長而去。但是,金狗又走了一節路後,氣消下來,不覺自己也笑了:訓斥趕車人不要自卑,而自己如此激動,不也正是自卑的另一面表現嗎?金狗呀,金狗,在州河水上的時候,州城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地方,如今要做了州城的人,而且是州城報社的人,面臨的環境將是什麼樣呢,能適應能發揮自己需要發揮的能力嗎?

  金狗首先被分配在一個編輯室上班,他的任務是一邊負責編輯室的內務雜事,一邊熟悉編輯業務,進修提高新聞寫作知識。辦公室六個人,主任是一位五十餘歲的長臉人,使喚金狗如自己的兒子。金狗是聽話的,腳手勤快,每日提前來,提水,拖地,倒垃圾。時間稍長,便知道這個主任唯一能領導的只有自己。那個穿牛仔褲的,是州城組織部長的小舅子,可以為一點小事破口與主任爭吵,那個年輕的姑娘又是地區文化周長的女兒,模樣俊俏,開口閉口稱總編、主任為叔叔,而那個戴眼鏡的老龔,本是與主任一起到報社的,資歷學問皆是

  不把主任放在眼裡,常要作踐主任五十年代怎樣進城後愛上一個女學生,而拋棄農村的結髮老婆。最後是一位三十九歲的中年寡婦,則有人看見半夜在總編的辦公室不出來,出來碰著人了,聲言是「彙報工作」的。小小的辦公室裡,滿牆掛著報紙,滿櫃子滿桌子的稿件,電話鈴三分鐘五分鐘催命似的嘶響,各式各樣的作者接二連三地來查詢稿件,來請教學習,來質問為什麼他的稿件不見報。時常就有來帶了禮品,一包瓜子兒,一條香煙,一袋拔了澀的甜柿,竟甚至有服裝廠的作者,拿來了一捆減價處理的花褲衩,給每人面前丟放了一條。這種無奇不有的熱熱鬧鬧的景象之後,辦公室門關了,大夥就評論哪個作者傻樣,哪個作者髮型好,體形好,議一議報社裡××和××的桃色新聞,當然這絕對是在寡婦編輯不在的時候。直到一切該說的都說了,大家低頭處理各自的稿件,男的吸煙,女的品茶。那寡婦編輯終於說:「金狗,你是白石寨縣上的人嗎?」金狗說:「白石寨仙遊川的。」「好名字!到報社前在什麼單位!」「農民,撐排的。」「哦,你什麼親戚在州城嗎?」「沒有。」「沒有?你還保密呀!」金狗再沒有說什麼,只是認認真真看稿件,有疑問的,不懂的,恭敬求教各位。每每抬起頭來,他就看見坐在對面的文化局長的女兒那一身漂亮的衣服,她似乎要領導州城服裝新潮流,三天兩頭換出一身新的。現在她又結了一條大紅領帶,金狗低頭看稿子時,總覺得眼前有一道紅光,癡眼看她,她也就發覺了,徵求對她的衣服的評價。金狗說不出來,只能報以首肯,那文化局長的女兒就要說:「金狗你不懂服裝的,你還是給咱說說州河上的怪人怪事吧,稿子看得頭疼,調劑調劑神經吧!」金狗的思緒就到了河上,到了船排上,終在眾人慫恿下,講怎樣浪裡行船,夜半裡聽見一種奇異的叫聲,老船工說那是水鬼的聲音。講夏日的河灘如何恐懼,有人走著走著忽然中邪,會拿頭直往沙裡鑽,結果口鼻塞沙,窒息身亡。講河岸上的某人家,媳婦如何與一個船工相好,勾搭成奸,被村人發現,赤條條吊在樹上抽打,那男女後來就出逃,發現他們的時候,淹死在月日灘上,屍體還緊緊抱著,分也分不開。但金狗講得更多的卻是州河發大水,船工們怎樣捨命去救溺水的人;行船翻了,十幾條船怎樣一起去打撈;船到上游去砍柴,砍荊條,夜裡睡在山人的燒得發燙的炕上,女主人睡在炕的東頭,男主人睡在炕中,船工睡在炕的西頭,整夜油燈不熄,輪番在一口大的便桶裡發各自的聲音小解。在這個時候,金狗是活躍的,激動不安的,且腳手輔助於表演動作。但往往講著講著,就想起了白石寨那個鐵匠鋪,鐵匠鋪裡一個拉風箱的女孩,金狗就不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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