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浮躁 >
四十二


  不遠的渡口上,韓文舉在一眼一眼看著金狗,一口一口朝河裡吐唾沫。唱起了早已遺忘,忽又記起的年輕時候所唱的船工謠:

  沒奈何,走州河

  手把篙,腿哆嗦

  三百水路四百灘

  龍王爭來那個閻王奪

  沒奈何,走州河

  纖鋸身,石割腳

  厘局、船霸是催命鬼

  悽惶更比那個石頭多

  沒奈何,走州河

  眼流淚,口唱歌

  水賊綁票拋深潭

  要尋屍首那個魚腹剝

  金狗沒有言語,大聲喘粗氣。福運跳上柴排,再也不與金狗招呼,對七老漢說:「七伯,開排!」遂解了纜繩,竹篙在岸石上一點,排悠悠一個轉,立即順水而下。金狗無聲地脫了上衣,也脫了長褲,在排頭上奪過了七老漢的長竿篙。

  七老漢說:「金狗,你今日不應該到河上來的。」

  金狗說:「我這是最後一次放排了。」

  七老漢說:「金狗,你要走了,我們是應和你喝喝酒的,可你那麼快做了田家的未婚女婿,你也不覺得事情太快嗎?」

  金狗說:「我知道。」

  七老漢說:「談戀愛我不懂,我年輕時在荊紫關認識一個女的,雖是窯子院的,至今夢裡還夢到她。你和小水,說斷就斷了?」

  金狗說:「嗯。」

  七老漢歎了一口氣,不言語了,坐到了後排上去,掏了酒扁壺喝。福運要喝,老漢不讓,罵一句:「現在的人心都奸了,我何必耍大方呢?想喝酒了你自己買去!」

  七老漢罵福運,福運沒見怪,金狗臉卻燒得發燙。

  排悠悠地往下行,誰也不再說話。這是金狗行船撐排以來從未遇過的冷清。他知道七老漢在怨恨他,福運在怨恨他,但他給他們說什麼呢?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排頭,睜大眼睛,集中精力,在一種高度緊張之中將腦子裡充斥的混亂淡化為一片空白。州河在寬寬的河谷裡並不是滿滿蕩蕩,水有時合為一道,蛇樣地沖到北岸,空出南岸一堆一堆沙石丘梁,有時又沖到南岸,使南岸的路逼上了峭峭的石崖,而北岸的乾涸灘上卻新墾了一坑一窪的水田。水流在正河道的時候,則是分開了三股四股。這是最難撐渡的地段,哪兒一股水深,哪兒一股水淺,金狗憑藉著股水的顏色,泛起的浪花,每一次都順利通過了。過了分股水,河床必是下落,水就平緩了,午後的太陽斜斜照著,水的表面就像是油畫一樣。他看著水面上那些波紋,清楚哪兒是個旋渦,哪兒下邊是一塊礁石,別以為這裡是萬無一失的地方,稍不留意,那溫溫柔柔的水面就會將排吸鐵石似的吸去,只打一個轉兒,排頭就沉下去,什麼也不得見了。到了七裡峽,河道窄起來,八個山嘴惡作劇地從兩岸交錯突出,州河就扭曲了七個灣來。灣灣是連綿的樹林,像牆壁似的,這牆又都向河面上傾斜,光線就兀然幽暗了。那些幹死的枯樁發著白色,明顯在碧綠中,而葛條、野葡萄藤像掛在樹上的繩子,一條條垂下來,在水面上搖曳。多草的冷清的角落,岸崖上泛著油膩的黑石,和一叢一叢狼牙刺,全都發著微光。金狗心提上喉間,將那一竿長篙前後左右撥點,常常一篙當地點在岸崖上,排和人就反彈一下,發出嘎嚓一聲裂響。那些被砍伐的樹樁,是從水面上砍伐的,水的波曳常常使一人高或半人高的木樁隱蔽,金狗才小心翼翼撐過了,突然一聲震響,排劇烈地打了一個回旋,然後就再不動了。

  金狗大叫了一聲:「掛樁了!」

  一直在排後冷眼靜觀的七老漢和福運,似乎是幸災樂禍,並沒有立即站起,慢慢收拾了酒壺。七老漢說:「黴了,這木樁從來沒有掛過排的!福運,下去看看,是不是這兒有了鬼,把排拉住了?」福運抄了一把彎刀,剝了衣服溜下水去,水面上一陣咕咕嘟嘟的水泡,後來就冒上來說:「七伯,真的有了鬼!一根木樁插在排底的椽縫裡!」七老漢說:「半個月前,這棵樹上吊死了一個婦人的,披頭散髮,舌頭有二尺長。石疙瘩那劣坯子還用竹篙挑婦人褲子,他小子倒沒報應,讓咱邪上了!」說罷就「呸呸呸」連向河心吐唾沫。還要叫福運也吐,說是沖邪。三個人就全下了水,一起用力將排往上抬,但白費力氣,排依舊靜著不走。七老漢就鑽下排底,上來說:「刀在水裡沒用的,取鋸子吧,只有用鋸子鋸木樁了!」福運拿了鋸子再要下水,金狗不言一語奪了去,撲通沒進水去了。十分鐘,二十分鐘,金狗冒上來,臉色黑紅,大口喘氣,福運要下去換他,金狗又鑽下水了。又一鍋煙時辰,冒出水,說:「快斷了,咱們一起往下推排吧!」三個人全下了水,用葛條將排系在大樹身上,後憋足力氣推排,哢嚓一聲,水下的木樁斷了,排忽地沖下去,立即葛條一個顫音,拉得直直的。七老漢跳上排,站在了排頭,喊:「快上!」福運跳上排了,看見金狗還在那裡洗腳,便突然用刀砍斷了系排的葛條,排箭一般順水沖去,霎時拐過一個灣不見了。

  七老漢在排上憂心忡忡,說:「福運,你也太過分了,你把他留在那裡,前不著村,後不挨店,夜裡怎麼辦?」

  福運說:「讓他和那女吊死鬼過夜吧!」

  七老漢說:「把排靠岸,等等他吧?」

  福運說:「讓他受受苦,死不了的,咱走咱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