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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第十一章

  白石寨城裡,麻子鐵匠鋪是鼎鼎有名的。麻子年輕時,臉面光堂,人才英俊,在郵局裡當郵差。那年月,州河一帶騎自行車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寨城警備隊的,一類就是郵差。麻子騎的是日本造,雙根梁,戴一種硬殼的綠帽子,隔日去兩岔鎮一趟,隔日從兩岔鎮回來。警備隊圍山「清剿」田老六部隊,他正在仙遊川送信,槍一響,村人都往後山跑,順著山崖上的棧道鑽進石洞,他也跟著上去。「清剿」隊以為田老六他們也在洞裡,槍子打得飛蝗一樣,進洞的人來不及在棧道上走一節、抽一節木板,眼瞧著穿黃皮的人也上了棧板,便在洞內一起用力,抽掉木板下的椽檔,使「清剿」隊人紛紛落山。「清剿」隊惱羞成怒,就在山下朝洞口打,他趴在一個洞口往下瞧,叭的一槍打來,子彈並沒有打中,卻射在頭頂端的石上,石子飛濺,落了一臉,血如漿水一般流出。從那以後,臉就再不光堂,也沒有再去郵局當差,進了寨城一家鐵匠鋪做徒。這鐵匠天生的麻子,老伴早死,和一個極醜的女兒打鐵。他便「倒插門」做了女婿,麻子鐵匠鋪,貨真價實的都是麻子。到了晚年,麻子並不忌諱別人叫他麻子,他所打制的鐵器,刀,剪,钁,斧,上邊都砸一個「麻」字,由此年輕的人倒已不知他的真名真姓了。寨城的孩子們見了他,都十分熟,就喊:「麻子爺爺!」他樂得笑呵呵的,卻要斥責一句:「爺爺就是爺爺,怎麼還加個麻子?」就到東門口的酒店裡去喝酒。店主是他的老朋友,他在那裡卻不入桌,立於櫃檯前,要二兩,用嘴吮兩口就完。這口如酒列子一樣標準,多了,碗裡能剩下,少了,口裡裝不滿,店主自然對他是不敢少量的。灌酒下肚,長舌頭伸出來咂咂,他會說:「老實說,你這酒摻了多少水,有一盆水吧?」店主忙壓低聲音說:「你可不要聲張,壞了我的店名!你再喝一兩吧。」這一兩店主是不收錢的,他卻臨走要把錢丟在櫃檯內然後再買上一壺,搖搖晃晃回去。

  鐵匠鋪已經多日不開張了,爐子滅了火。街坊四鄰在日夜的打鐵聲中起居,猛地消失了聲響,人突然在寂靜中不能入眠。對門雜貨攤的女賣主吃慣了每早在鐵匠爐上煮的兩顆荷包雞蛋,如今只有跑中街口吃豆腐腦了。忽有一日,天還未亮,熟睡的街坊在睡夢裡被一陣鐵錘的敲打聲驚醒,睜眼看時,窗紙上映了紅紅的光。知道麻子又在開爐了!這敲打聲十分熟悉,充滿了特有的樂感,但後來就分辨出這聲響畢竟不如了先前,很生很硬。

  起來看時,執大錘的是福運。福運大家也是熟悉的,是一個蠻如牛的人物。

  他們就問:「福運,你怎地不撐船了?」

  福運說:「麻子爺爺收我做徒了!」

  人們就笑了:「那你保不住哪一日,臉上也要生麻子了!」

  福運是辭退了河運隊的職,自動來的。當他知道金狗與小水事情壞了的消息之後,他罵田家,發誓再不給田家麥秋二料去出勞力,罵金狗,竟當著矮子畫匠罵。他心疼小水,但卻不會給小水說寬慰話,就親自跑到鐵匠鋪,提出給麻子做幫手。他人瞎,心裡明白,做幫人呆在鐵匠鋪了,他可以保護和協助這老的老、少的少,他福運有氣力,能下得苦。可是,麻子先是並不收他,嫌他笨,將來鐵匠活計必是學不精到。福運卻一心要來,頭一次練習掄錘,用力過猛,就扭了腰,幾日不能活動,讓正骨大夫來治,大夫讓他在院子走,趁不注意,猛地上去朝背上蹬了一腳,福運倒在地上,疼得汗如滾豆,卻未吱聲,爬起來腰卻好了。麻子也就看中了福運的不吱聲,將他收下了,說:「你捨得下苦,耐頭大,是能打得鐵。可你心實,機靈卻比不得金狗!」提起金狗,麻子就臉色大變,罵他一頓娘,將燒紅的鐵夾出來,錘打得雨點一般,鐵屑四濺。

  日子就這麼又恢復起來,過去的一日過去,要來的一日要來。鐵匠鋪裡生意紅火,見天來定貨的、買貨的,修理家具的,川流不絕。麻子後來漸漸發現,來鋪子做生意的人,一邊撿貨,一邊用眼偷偷地看小水,先是以為人家企羨讚美小水的漂亮能幹,並不在意,些微覺得幾分驕傲,但終發覺那看小水的神氣不對,心裡頓生蹊蹺。一日出得鋪門,見兩個人正指著去挑水的小水,一個說:「就是她,被州河船上的金狗甩了!」一個說:「長得真疼,能甩怕是嫌破爛貨吧,聽說還是個寡婦,寡婦有好的嗎?」回頭見了麻子,忙噤了口,面朝街牆再不言傳,遂一溜煙跑去,笑得哧哧哈哈的。

  麻子知道街巷裡人全知道小水是金狗不要了,大覺辱沒,回來又不能沖小水發火,只痛惜可憐,當天就睡倒了。

  外爺一病,小水終日精心伺候,麻子就拉住小水,淚水汪汪,說:「我小水命苦!」連聲罵金狗,罵得咳出一口血來。福運更是裡裡外外做小水的幫手了,包每日挑水,買菜,給師傅抓藥,買主上門還得和小水出去做鐵活。

  小水感恩不盡,說:「福運,為了我們真苦了你!等爺爺病好了,鐵活做得多,我讓爺爺一月付你兩個月的工錢!」

  福運說:「我要那麼多錢幹啥?我不蓋房,不置地,不要老婆不要娃,手裡錢拿多了還瞎事哩!金狗還不是為了去掙幾個自在工作的錢壞了心的?」

  小水說:「福運,可不敢胡說!」

  福運說:「怕什麼?我在仙遊川就寫了,『人人不當官,當官都一般』,金狗當船工時,他還算個好人,才要當幹部了,就沒好人的味了!」

  小水知道福運氣大,就不再論說下去。福運卻擔心小水不放心他,就回到仙遊川,料理了一下地裡莊稼,將家的幾床鋪蓋,幾麻袋糧食收拾好,想實實在在到鐵匠鋪長期呆下去。

  仙游川裡,田中正來到了畫匠的家裡,告訴說金狗已正式通知錄取,趁金狗要走之前,他們田家想把孩子的婚事舉行個儀式,田中正說:「本來這是你家辦的,你就免了吧,在我家舉行,我那兒方便的,你看怎麼樣?」畫匠心裡說:金狗是我的兒子,兒子訂婚當然是在我家,叫到你家去,你是在招女婿嗎?但畫匠沒有說出來,他點頭同意了。這天金狗爹催金狗快去,甚至是老子幫著牆高的兒子換了衣服,推他提了禮籃去了田家。

  田家的客滿座,全都是兩岔鄉地方有頭有臉的人。熱熱鬧鬧了一個中午,金狗出了田家大院上廁所去小解,看見了七老漢和福運匆匆地從村巷裡往河邊走。金狗叫了一聲,人家沒有作答,攆上去再問:「福運,你怎麼回來了,聽說你去打鐵了?」

  福運說:「你聽誰說的,你還打聽這事!」

  金狗說:「這是要往哪裡去?」

  福運說:「白石寨鐵匠鋪呀!」

  金狗說:「我也去!」

  福運說:「這陣你還去呀?田家的人幾十年裡都不下河的!」

  金狗氣得吼道:「誰是田家人?」

  福運也凶了:「英英要是沒她叔,你要不要?」

  金狗一拳打在福運心口上,福運一跤跌坐在地上。福運雖然力大,卻畢竟怯金狗,當下要爬起來撲上去拼命,七老漢擋住了。金狗兀自去了河岸,跳坐在停泊的那只柴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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