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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但是,船每一次下行,情景卻不大如這夜裡熱鬧,做父母的,做妻子兒女的,全送至船上。此後三天五天,村子裡一片寂靜,只有狗在叫,汪汪汪,聲音從這條巷子傳到那座牆壁,嗡嗡如在甕裡。待到某一日太陽落山,河面上出現第一隻船,人就跑向渡口,於那蒼茫裡分辨這是誰家的船,這船上人的家屬就早跑過去,但船上的人卻並不多說,急匆匆走近一位渡口盼望的人,低聲地說什麼。立即那家女人哇的哭起來,癱在地上。便又有許多人抬她回去,又立即有許多人拿了門板,草席,坐那先返回的船又下行而去,總少不了有一隻白公雞被縛了雙腿,也坐在船上,黃昏裡撲啦啦抖動翅膀。當一口新漆染過的棺具抬往村後高高的山上去,天差不多是要下雨的。在河裡死的,死了要埋到高山上,這是州河岸上的風俗,其道理沒有人研究,但推想這是符合死者的心願:死了的才痛恨河水,真正體驗到水的惡毒,再也不到水裡去了。山路陡峭,落雨又滑膩如油,這棺具就常常十分鐘二十分鐘抬不上一個土坎。於是,又有人喊:

  「福運,你想吃不想吃葬飯?抬大頭!」

  「福運,憋足勁,上喲!」

  福運扛住棺具的大頭齜牙咧嘴地上了土坎。

  下葬了,眾人在雨中如卸重載,說一句「事情總算過去了」!十分疲勞,也十分輕鬆。回家去吃了葬飯,多是包穀糝糊湯酸菜,又喝多了酒,一夜沉沉睡去。於第二天早晨,船隊又開拔,舊的一個沒在了,新的一個又出現,只是多了無數的紙陰錢,船邊行邊撒。大夥說一陣那新寡的媳婦還年輕,雖有孩子,但終是守不了,又要去做誰家的屋裡人。

  船上有一位七老漢,州河裡浪蕩了一生,人老了心還年輕,沖著金狗說:「金狗,那媳婦好人才,屁股滾圓,是能生養的,你把她拾掇了絕好!」

  同伴的說:「七伯老得不中用,眼睛不行,鼻子也不行了,金狗早獵住一個了!」

  毛子伯便問金狗:「是哪一個?」金狗就是不搭理。

  一個說:「七伯有嘴,你去問白石寨鐵匠張麻子去,他會留你灌一壺燒酒哩!」

  七老漢說:「是小水?那可是個嫩貓兒!」

  金狗說:「七伯嘴要閑了,船艙裡有酒。小水把我叫叔哩,你敢作孽?」

  七老漢呵呵大笑,去艙裡取了酒喝,喝得太猛,喉嚨裡下酒還要說出:「什麼叫叔不叫叔,你算人家哪一門叔,她爹早死了,你還叔長叔短到哪一輩?」要站起來,雙目昏眩,兩腿發軟,一個趔趄險些跌進河裡去。罵道:「死鬼,埋你還是我結的抬杠繩,你還要拉我替身?你是短命,你怪得了誰,我在州河四十年,怎不出一回事?!」後來就喃喃囈語,頭枕在船舷上睡著了。

  這幫命大的人,受得大苦,也享得大樂,船每到白石寨,就全要進寨城看一場戲,下一次飯館。金狗不享受這些,他有他的受活處,提一條魚,或是一隻蓋子發黃的鱉到南街麻子鐵匠鋪去。小水已經在那裡好長時間了,終日挽著細白白的胳膊拉動爐子上的風箱,外爺將紅鐵鉗出來,小錘叮叮噹當敲一陣,叫一聲:「大錘!」小水就抄了大錘,照準砸下去,那咣咣巨響中,夾伴著打節拍扁鼓似的當當聲,吵醒著窄窄街巷。金狗他們一到,小水眼尖,立即就銳叫了,那揚起的大錘便砸了空,氣得麻子外爺罵句:「急死了你!」

  急的是小水,喜歡的更是麻子,讓金狗一夥入屋坐了,翻箱倒櫃尋著好東西來吃,但往往什麼也尋不著,總拿出白銅酒壺來喝一通。魚的鱉的,小水拿去做了,那湯必是新鮮。麻子是貪吃貪喝,小水總是說:「老人吃頭,小的吃尾。」將魚頭夾在外爺盤裡,將魚肚分給金狗,自己吃魚尾。麻子就又罵:「這女子沒怎一下,心裡就沒外爺了!」紅著眼直瞅著金狗樂。

  在麻子鐵匠鋪喝酒,少不得被酒鬼麻子灌醉。同夥醉了,小水留一留說說便罷,金狗醉了卻死留。金狗夜裡就不回船上。鐵匠鋪裡一面大土炕,金狗在炕東,小水在炕西,中間睡個乾瘦麻子。燈點著浪費,屋裡一片黑,半夜裡金狗醒來,看見麻子在吸煙,煙火一明一滅。小水也看見外爺煙火一滅一明。

  船第二天在州河行駛,風平浪靜,同夥作踐金狗夜裡酒醉是裝的,壓在船上要他承認夜裡幹了什麼事沒有?金狗發誓,指頭指著天上一輪油盆般似的太陽。同夥問他敢不敢喝三碗河裡生涼水,金狗趴在船頭,一氣喝下四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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