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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韓文舉搖了搖頭,默然出去,招呼蔡大安進來吃酒,蔡大安不進來,韓文舉就拉開了大空,說:「老蔡呀,大空酒喝得多了些,你別上怪。因為田書記蓋房的事太突然,大空、金狗、福運他們明日真的要到白石寨去定購船上的用釘,來不及改變了。我明日去幫忙吧。」硬將一場矛盾化了。

  第二天,韓文舉去幫忙蓋房,來的人確實多。矮子畫匠也去了,兩個人一見面,就那麼苦笑著,臉皺得如核桃一樣難看。他們不願意在人窩裡勞動,到出窯的磚場上忙活。房子因為要一磚到頂,訂購的磚又在不靜崗後的小村子裡,韓文舉和畫匠跳進窯裡,腳手並用,反復將磚搬出來,人就失了人形,烏黑得像燒就的陶俑。幹到中午,田家吆喊收工吃飯,兩人趕回村子,田家門前安了八張桌子,人都入席了,田中正提著酒壺要大家多喝,就嚷道:「兩位老者也來給我幫忙了?我中正該怎麼謝呈啊!英英她娘,端一盆水來,讓他們洗洗手臉吧!」

  韓文舉說:「不必了,下午還要出窯哩,也不講究了。」

  婦人說:「洗洗吧,有香皂的。」

  韓文舉隨便擦了兩下,說:「長就的黑臉,用刀子也刮不白的!」

  旁邊有人便打趣道:「韓老伯出一次窯,怕要尿三年黑水哩!」噎得韓文舉臉通紅,入席低頭吃喝起來。

  田中正在各桌上添了酒後,來給韓文舉和畫匠添,故意大聲說著笑話,末了問:「金狗今日沒來,又去行船了嗎?」

  畫匠臉色難堪,回復道:「他約定好今日去白石寨定購船釘的,他本想來的……」

  田中正就笑了:「來不來沒啥。你家金狗不是平地臥的人啊,吃起水上飯了,發了,明年你家也怕要蓋一院子了!」

  畫匠就說:「他胡成精,什麼事也沒個落腳。」

  田中正卻一臉嚴肅起來,給韓文舉添上酒說:「人可不能小看!誰能料著誰的光景呢?我中正一生還不是絆絆磕磕,有人暗中陷害,眼看著不行了,不是又起來了?!他韓伯,你說呢?」

  韓文舉頓時不知所措,心裡罵田中正欺人太甚:他已經知道是小水告發了他的事,偏這麼問他!他後悔今日活該來給田家幫忙,可他給誰說去,他是自己來的呀!

  韓文舉臉上似笑非笑,打了一個極響的噴嚏,急用手去揉鼻子,將尷尬支應過去。

  夜裡,金狗一夥從白石寨回來,告訴說,白石寨滿城風雨,都議論兩岔鎮鄉領導班子變動一事,全是田有善從中起的作用。這田有善老奸巨猾,當著蔡大安的面痛駡田中正,先落得一身清明,背地裡卻到縣紀委去施加壓力,田中正反倒高升,握了兩岔鎮的實權了。韓文舉叫苦不迭,自認黴氣,要金狗他們明日在強人面前低頭,老老實實替田家幫忙罷了。大空氣窩在肚裡,回家去睡覺了。小水也灰了心,想田中正如今翻上來,必會施報復於她,也決定到白石寨外爺家鐵匠鋪拉風箱去。金狗卻越發死硬,就是不去田家,就在又一個早晨,偏從田家門前經過,咿咿呀呀唱著往州河行船去了。

  五天裡,田家的新房威威風風蓋起來,畫匠矮子又開始了他的職業,在那門樓上、照壁上塗白抹藍。金狗的船便在州河上下行運,吸引了更多年輕人,河面已是一派熱鬧了。

  州河裡水量小,灘就顯得多,從仙游川到白石寨還可,白石寨到荊紫關三百四十華里,就有皮缽子灘、羊皮峽灘、黃龍尾灘、烏龍灘、手扒灘四十六個「漫漫子」(小石灘)。梭子船十次下行,五次便要出事,船撞在黑石岩上裂為碎片,撐船的彈起來,眼睛亮的,手腳麻利的,在船將撞之時撲向岩頭,抓住石嘴,或攀住岩上一根荊棘,那命就保下來。手腳不利的,更甚的是視船與船上貨物重於命的,一心要把握船的方向,結果船板飛起來,一隻胳膊一條腿也飛起來。即就是身子四全,被急流沖下岩石下的潭淵,水形旋渦,人像進絞肉機一般卷下去,扭個麻花,永遠嵌在石縫裡喂了魚蝦。

  半年光景,新造的梭子船毀了八條,使州河岸上的人膽戰心驚。

  但出一次船就發一次財,僥倖成功的心理卻給年輕人發作了魅力,他們相信命運,該死的不得活,該活的不得死。「這世事就是吃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發了財的,就大吊子提肉,大罐子盛酒,于渡口上將新鮮衣服當場穿在孩子的身上,大聲叫吆著請韓文舉,請雷家小子大空,請田家的人去家「劃幾拳」。直喝得醉天倒地,在桌子下躺倒幾個人了,方才散去。福運每每也被請來喝酒,他不善飲,卻喜熱鬧,從不入席,立于桌邊負責看杯倒酒,每有使奸耍賴者,由他檢舉,執行懲罰,實有不能再喝的,方他代喝。於是雞叫三遍,醉客四散,黑暗中就都喊福運:

  「福運,攙著我!」

  「福運,你他娘的在啊達?你不背我,我從這堰畔上滾呀!」

  福運把每一個醉漢送回家,天也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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