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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四章

  田中正新屋蓋起之後,屬仙游川最新穎的建築。一磚到頂的四堵牆,又用白灰搪抹了,一律紅色的機瓦,搭兩岔鎮街上舉目一望,就顯顯眼眼。英英娘做了一套家具,搬住了進去,卻常常與小叔子鬧嘴,先是英英小娘在世的時候,田中正不讓她改嫁,好言好語安頓著她的生活,也安頓著她做嫂嫂的身子。她一日三餐,給癱子端吃端喝,癱子淚流滿面地感激她,她也說些萬般體貼的話,眼卻睜得圓圓的,寒氣逼人,像是一雙劍向癱子砍去。可憐這癱子陽壽殆盡,果然也便蹬腿去了。婦人只道自己苦難過去,幸福到來,又落個賢惠好名,沒想事情敗露,惹得滿世界風雨。她便對田中正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出門臉面往哪裡擱去?英英小娘既然死了,你就名名堂堂娶了我。世上『熟親』的事多得很,咱一結婚,眾人的口就全堵了!」

  田中正同意這婦人話,就答應蓋了新屋後成親,結果出了告狀一事,新房停止施工,田中正蔫得霜打一般,間或在婦人身上發洩苦悶,婦人也便不敢提說「熟親」一事。沒想否極泰來,田中正官升一級,新屋蓋就,一切該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了,田中正卻絕口提說舊話,似乎從來無甚事一般,日日在鄉政府開會,吃酒,打獵,閒逛,竟十天半月也不回轉。婦人催迫幾次,田中正不是說自己才上任,要先抓出幾件像樣的工作也好給田有善臉上增光,或者就說等亡妻的周年過後,不要再讓人恥笑而壞了一個鄉黨委代理書記的名聲。婦人心下就灰了許多,知道田中正現在大權在握,眼頭高了,已不把她放在心上。這婦人也是厲害角色,面上柔和,心底剛硬,忍不住這口惡氣。每等田中正回來,偏打扮得煥然一新,做出萬般風流神態,直惹得田中正一顆心火燒火燎,待要近來快活,卻掩門閉戶,堅不答應。田中正為此發了幾次火,沒想婦人火氣更大,動不動嚷道:「我老了嘛,你還找我幹啥?兩岔鎮的嫩白菜多得是!可我告訴你,你敢領一個臭小婊子進這個門,我就敢去告你,你強奪公房,霸佔嫂嫂,送財送禮走通田有善……你這書記怕也會當得不自在的!」

  一說這話,田中正就軟下來,當場會給嫂嫂跪下,指天詛咒說要娶她,但日期總是一月推遲一月,甚至到後來就長日子不回來了。

  轉眼到八月中秋,田中正把蔡大安叫來,說:「前幾日收到縣委田書記便信,說是他給岳父岳母做了兩副棺具,需要二十斤上好生漆塗刷,你明日去北山牛王溝一趟,連夜弄一塑料桶來。回來從商店內部再搞三十斤核桃,十斤香菇,五十斤上等彌猴桃。後天一早送到縣上,你也可以在那裡多呆幾天,看幾場白石寨劇團的秦腔吧。」蔡大安如此辦理,第三天因沒有便車,就假稱自己去走親戚,搭金狗的船去了白石寨。

  中秋節夜裡,英英買了好多水果、糕點來到鄉政府,要叔叔一塊回去過節。田中正推託夜裡要開會,打發英英回去了,自個就無聊地呆在房子裡喝酒。田一申知道細底,跑來說:「書記夜裡沒有回去呀?」

  田中正說:「沒有。中秋節又不是過大年,看得那麼重要呀?」

  田一申說:「不回去也好,那就到我家去吧。」

  田中正說:「算了,我也沒這份心思的!」

  田一申就說:「田書記,你那心思我知道,那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既然不到我家去,咱到翠翠家去吧?下午翠翠見了我,還問起你今晚回去不回去,說若不回去,就上她家去,怨你好幾天沒到她家去了,她尋思是把你得罪下了。」

  田中正說:「這翠翠會說話,我哪裡上她的怪?你來了也好,咱一塊去她那裡喝一場。可我告訴你,酒席上你不許胡說!」

  田一申說:「我胡說什麼了,我還不是為著你們好嗎?」說完就笑了笑,直望著田中正擠眼。

  兩人從鎮街走過,直到街西頭,推開一間二道簷房子的裝板門,步入後院,翠翠正和爹在院中石凳上坐著,立即站起來讓坐。老漢說:「翠翠說你們要來,我們都等著,看著月亮到屋頂上了,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

  翠翠說:「爹盡說胡話,人家書記不先回去跟嫂嫂賞月,能一黑就到這裡來嗎?」

  田一申就竊笑:「翠翠這嘴真是刀子!但你把書記冤枉了,他今夜就沒回去,專叫了我來陪他到你家吃酒的!有什麼好酒,我今日可要喝醉啊!」

  老漢慌作一團,急去內屋打開櫃子取酒,翠翠就陪田中正和田一申坐著吃瓜子兒,故意將瓜子皮兒吐得很遠,落在田中正的身上,目光波曳。田中正也浪了眼,皺著鼻子說道:「翠翠,你頭上擦了什麼油,好香!」

  翠翠說:「有什麼香的!我們小家小戶的能有幾個錢講究?前日我在渡口上洗衣服,瞧見書記大嫂子了,恁大年紀倒不顯老,收拾得像個十七十八的!」

  田中正一時不知所答,嘿嘿應笑,田一申就說:「翠翠是黃花女子,頭上不擦什麼油也有香氣。說句冒犯書記的話,英英她娘畢竟是半老徐娘了,要打扮也打扮不了幾天了!」

  翠翠就說:「一申,這話書記可不愛聽哩!世上的事,黑饃包酸菜,偏就有人愛吃哩!」

  田中正被說得有些坐不穩,臉上也有些不好看起來。正無話尋處,翠翠爹一個箕盤裡端了一壺酒,四個盅杯,四碟炒菜,招呼大家用酒。他一一在盅杯裡斟了,端起來說:「田書記,水酒一杯,咱喝起吧!我們這個家裡,翠翠娘死得早,兒子考不上學,回來做不了莊稼又做不了生意,全靠了書記關照,使我們承包了醫療站,勉強有個吃飯的地方……」

  田中正將一盅杯倒下肚去,說:「老陸,醫療站承包了情況怎樣?」

  老漢說:「基礎差,當然頂不住鎮醫院。我主要是賣藥。」

  田中正就說:「有幾個人到鄉上反映,說國家職工到你們那兒買藥,發票一開七八元、上十元,卻買的是罐頭,是酒!老陸,你要策略一些,不該公開的事就得包捏得嚴嚴的,你要給我脖子底下支了磚,我的日子也就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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