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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後記

  一晃蕩,我在城裏已經住罷了二十年,但還未寫出過一部關於城的小說。越是有一種內疚,越是不敢貿然下筆,甚至連商州的小說也懶得作了。依我在四十歲的覺悟,如果文章是千古的事──文章並不是誰要怎麼寫就可以怎麼寫的──它是一段故事,屬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沒有夙命可得到。姑且不以國外的事作例子,中國的《西廂記》、《紅樓夢》,讀它的時候,哪裏會覺它是作家的杜撰呢?恍惚如所經歷,如在夢境。好的文章,囫圇圇是一脈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機巧地在這兒讓長一株白樺,那兒又該栽一棵蘭草的。

  這種覺悟使我陷於了尷尬,我看不起了我以前的作品,也失卻了對世上很多作品的敬畏,雖然清清楚楚這樣的文章究竟還是人用筆寫出來的,但為什麼天下有了這樣的文章而我卻不能呢!檢討起來,往日企羨的什麼詞章燦爛,情趣盎然,風格獨特,其實正是阻礙著天才的發展。鬼魅猙獰,上帝無言。奇才是冬雪夏雷,大才是四季轉換。我已是四十歲的人,到了一日不刮臉就面目全非的年紀,不能說頭腦不成熟,筆下不流暢,即使一塊石頭,石頭也要生出一層苔衣的,而捨去了一般人能享受的升官發財、吃喝嫖賭,那麼搔禿了頭髮,淘虛了身子,仍沒美文出來,是我真個沒有夙命嗎?

  我為我深感悲哀。這悲哀又無人與我論說。所以,出門在外,總有人知道了我是某某後要說許多恭維話,我臉燒如炭。當去書店,一發現那兒有我的書,就趕忙走開。我愈是這樣,別人還以為我在謙遜。我謙遜什麼呢?我實實在在地覺得我是浪了個虛名,而這虛名又使我苦楚難言。

  有這種思想,作為現實生活中的一個人來說,我知道是不祥的兆頭。事實也真如此。這些年裏,災難接踵而來,先是我患乙肝不癒,渡過了變相牢獄的一年多醫院生活,注射的針眼集中起來,又可以說經受了萬箭穿身;吃過大包小包的中藥草,這些草足能餵大一頭牛的。再是母親染病動手術;再是父親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憐的妹妹拖著幼兒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場官司沒完沒了地糾纏我;再是為了他人而捲入單位的是是非非中受盡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種更可怕的困境裏,流言蜚語鋪天蓋地而來……我沒有兒子,父親死後,我曾說過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現在,該走的未走,不該走的都走了,幾十年奮鬥的營造的一切稀哩嘩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體上精神上都有著毒病的我和我的三個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被別人叫著寫著用著罵著。

  這個時候開始寫這本書了。

  要在這本書裏寫這個城了,這個城裏卻已沒有了供我寫這本書的一張桌子。

  在九二年最熱的天氣裏,托朋友安黎的關係,我逃離到了耀縣。耀縣是藥王孫思邈的故鄉,我興奮的是在藥王山上的藥王洞裡看到一個「坐虎針龍」的彩塑,彩塑的原意是講藥王當年曾經騎著虎為一條病龍治好了病的。我便認為我的病要好了,因為我是屬龍相。後來我同另一位搞戲劇的老景被安排到一座水庫管理站住,這是很吉祥的一個地方。不要說我是水命,水又歷來與文學有關,且那條叫錦陽川就很燦爛輝煌;水庫地名又是叫桃曲坡,曲有文的含義,我寫的又多是女人之事,這桃便更好了。在那裏,遠離村莊,少雞沒狗,綠樹成蔭,繁花遍地,十數名管理人員待我們又敬而遠之,實在是難得的清靜處。整整一個月裏,沒有廣播可聽,沒有報紙可看,沒有麻將,沒有撲克。每日早晨起來去樹林裏掏一股黃亮亮的小便了,透著樹幹看遠處的庫面上晨霧蒸騰,直到波光粼粼了一片銀的銅的,然後回來洗漱,去伙房裏提開水,敲著碗筷去吃飯。夏天的蒼蠅極多,飯一盛在碗裏,蒼蠅也站在了碗沿上,後來聽說這是一種飯蒼蠅,從此也不在乎了。

  吃過第一頓飯,我們就各在各的房間裏寫作,規定了誰也不能打擾誰的,於是一直到下午四點,除了大小便,再不出門。我寫起來喜歡關門關窗,窗帘也要拉得嚴嚴實實,如果是一個地下的洞穴那就更好。菸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每當老景在外邊喊吃飯了,推開門直叫菸霧罩了你了!再吃過了第二頓飯,這一天裏是該輕鬆輕鬆了,就趿個拖鞋去庫區裏游泳。六點鐘的太陽還毒著,遠近並沒有人,雖然勇敢著脫光了衣服,卻只會狗刨式,只能在淺水裏手腳亂打,打得腥臭的淤泥上來。岸上的蒿草叢裏嘎嘎地有嘲笑聲,原來早有人在那裏窺視。他們說,水庫十多年來,每年要淹死三個人的,今年只死過一個,還有兩個指標的。我們就毛骨悚然,忙爬出水來穿了褲頭就走。再不敢去耍水,飯後的時光就拿了長長的竹竿去打崖畔兒上的酸棗。當第一顆酸棗紅起來,我們就把它打下來了,紅紅的酸棗是我們唯一能吃到的水果。後來很奢侈,竟能貯存很多,專等待山梁背後的一個女孩子來吃。這女孩子是安黎的同學,人漂亮,性格也開朗,她受安黎之托常來看望我們,送筆呀紙呀藥片呀,有時會帶來幾片烙餅。

  夜裏,這裏的夜特別黑,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就互相念著寫過的章節,念著念著,我們常害肚子餓,但並沒有甚麼可吃的。我們曾經設計過去偷附近村莊農民的南瓜和土豆,終是害怕了那裏的狗,未能實施。管理站前的丁字路口邊是有一棵核桃樹的,樹之頂尖上有一顆青皮核桃,我去告訴了老景,老景說他早已發現。黃昏的時候我們去那裏拋著石頭擲打,但總是目標不中,歇歇氣,搜集了好大一堆石塊瓦片,擲完了還是擲不下來,倒累得脖子疼胳膊疼,只好一邊回頭看著一邊走開。

  這個晚上,已經是十一點了,老景饞得不行,說知了的幼蟲是可以油炸了吃的,並厚了臉借來了電爐子、小鍋、油、鹽,似乎手到擒來,一頓美味就要到口了。他領著我去樹林子,打著手電在這棵樹上照照,又到那棵樹上照照,樹幹上是有著蟬的殼,卻沒有發現一隻幼蟲。這樣為著覓食而去,覓食的過程卻獲得了另一番快感。往後的每個晚上這成了我們的一項工作。不知為甚麼,幼蟲還是一隻未能捉到,捉到的倒是許多螢火蟲,這裏的螢火蟲到處在飛,星星點點又非常的亮,我們從林子中的小路上走過,常恍惚是身在了銀河的。

  老景長得白淨,我戲謔他是唐僧,果然有一夜一隻蠍子就鑽進他的被窩咬了他,這使我們都提心吊膽起來,睡覺前翻來覆去地檢查屋之四壁,抖動被褥。蠍子是再也沒有出現的,而草蚊飛蛾每晚在我們窗外聚匯,黑乎乎地一疙瘩一疙瘩的,用滅害靈去噴,屍體一掃一簸箕的。我們便認為這是不吉利的事。我開始打磨我在香山揀到的一塊石頭,這石頭極奇特,上邊天然形成一個「大」字,間架結構又頗有柳公權體。我把「大」字石頭雕刻了一個人頭模樣繫在脖子上,當作我的護身符。這護身符一直繫著,直到我寫完了這部書。老景卻在樹林子裏揀到了一條七寸蛇的乾屍,那乾屍彎曲得特別好,他掛在白牆上,樣子極像一個凝視的美麗的少女。我每天去他房間看一次蛇美人,想入非非。但他要送我,我不敢要。

  在耀縣錦陽川桃曲坡水庫──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地名的──待過了整整一個月,人明顯是瘦多了,卻完成了三十萬字的草稿。那間房子的門口,初來時是開綻了一朵灼灼的大理花的,現在它已經枯萎。我摘下一片花瓣夾在書稿裏下山。一到耀縣,我坐在一家鹹湯麵館門口,長出了一口氣,說:「讓我好好吃頓麵條吧!」

  吃了兩海碗,口裏還想要,肚子已經不行了,坐在那裏立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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