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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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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安,我是奉命參加這個城市的古文化藝術節書市活動的。書市上設有我的專門書櫃,瘋狂的讀者抱著一摞一摞的書讓我簽名,秩序大亂,人潮翻湧,我被圍在那裏幾乎要被擠得粉碎。幾個小時後幸得十名警察用警棒組成一個圓圈,護送了我鑽進大門外的一輛車中急速遁去。那樣子回想起來極其可笑。事後我的一個朋友告訴說,他騎車從書市大門口經過時,正瞧著我被警察擁著下來,嚇了一跳,還以為我犯了甚麼罪。我那時確實有犯罪的心理,雖然我不能對著讀者說我太對不起你們了,但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離開了被人擁簇的熱鬧之地,一個人回來,卻寡寡地窩在沙發上哽咽落淚。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的經比別人更難念。對誰去說?誰又能理解? 這本書並沒有寫完,但我再沒有了耀縣的清靜,我便第一次出去約人打麻將,第一次夜不歸宿,那一夜我輸了個精光。但寫起這本書來我可以忘記打麻將,而打起麻將了又可以忘記這本書的寫作。我這麼神不守舍地捱著日子,白天害怕天黑,天黑了又害怕天亮。我感覺有鬼在暗中逼我,我要徹底毀掉我自己了,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這時候,我收到一位朋友的信,他在信中罵我迷醉於聲名之中,為甚麼不加緊把這本書寫完!我並沒有迷醉於聲名之中,正是我知道成名不等於成功,我才痛苦得不被人理解,不理解又要以自己的想法去做,才一步步陷入了眾要叛親要離的境地!但我多麼感激這位朋友的責罵,他的罵使我下狠心擺脫一切干擾,再一次逃離這個城市去完成和改抄這本書的全稿了。我雖然還不敢保險這本書到底會寫成甚麼模樣,但我起碼得完成它! 於是我帶著未完稿又開始了時間更長更久的流亡寫作。 我先是投奔了戶縣李連成的家。李氏夫婦是我的鄉黨,待人熱情,又能做一手我喜愛吃的家鄉飯菜。一九八六年我改抄長篇小說《浮躁》就在他家。去後,我被安排在計生委樓上的一間空屋裏。計生委的領導極其關照,拿出了他們嶄新的被褥,又買了電爐子專供我取暖,我對他們的接納十分感激,說我實在沒法回報他們,如果我是一個婦女,我寧願讓他們在我肚子上開一刀,完成一個計劃生育的指標。一天兩頓飯,除了按時去連成家吃飯,我就待在房子裏改寫這本書,整層樓上再沒有住人,老鼠在過道裏爬過,我也能聽得它的聲音。窗外臨著街道,因不是繁華地段,又是寒冷的冬天,並沒有喧囂。 只是太陽出來的中午,有一個黑臉的老頭總在窗外摟下的固定的樹下賣鼠藥,老頭從不吆喝,卻有節奏地一直敲一種竹板。那梆梆的聲音先是心煩,由心煩而去欣賞,倒覺得這竹板響如寺院禪房的木魚聲,竟使我愈發心神安靜了。先頭的日子裏,電爐子常要燒斷,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會修,就得喊連成來。那一日連成去鄉下出了公差,電爐子又壞了,外邊又刮風下雪,窗子的一塊玻璃又撞碎在樓下,我凍得捏不住筆,起身拿報紙去夾在窗紗扇裏擋風;剛夾好,風又把它張開;再去夾,再張開,只好拉閉了門往連成家去。袖手縮脖下得樓來,回頭看三樓那個還飄動著破報紙的窗戶,心裏突然體會到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境界。 住過了二十餘天,大荔縣的一位朋友來看我,硬要我到他家去住,說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幾間空餘的房子。於是連成親自開車送我去了渭北的一個叫鄧莊的村莊,我又在那裏住過了二十天。這位朋友姓馬,也是一位作家,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樓上的一間小房。白日裏,他在樓下看書寫文章,或者逗弄他一歲的孩子;我在樓上關門寫作,我們誰也不理誰。只有到了晚上,兩人在一處走六盤象棋。我們的棋藝都很臭,但我們下得認真,從來沒有悔過子兒。渭北的天氣比戶縣還要冷,他家的樓房又在村頭,後牆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平原,房子裏雖然有煤火爐,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買了一條棉褲,穿得臃臃腫腫。 我個子原本不高,幾乎成了一個圓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樓梯就想到如果一腳不慎滾下去,一定會骨碌碌直滾到院門口去的。鄧莊距縣城五里多路,老馬每日騎車進城去採買肉呀菜呀粉條呀甚麼的。他不在,他的媳婦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門去了。我的小房裏菸氣太大,打開門讓敞著,我就站出在樓欄桿處看著這個村子。正是天近黃昏,因野裏濃霧又開始瀰漫,村巷裏有許多狗咬,鄰家的雞就撲撲楞楞往樹上爬,這些雞夜裏要棲在樹上,但竟要棲在四五丈高的楊樹梢上,使我感到十分驚奇。 二十天裏,我燒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塊,每頓的飯裏都有豆腐,以致賣豆腐的小販每日數次在大門外吆喝。他家的孩子剛剛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靜地動手動腳,這孩子就與我熱了,常常偷偷從水泥樓梯台爬上來,衝著我不會說話地微笑。老馬的媳婦笑著說:「這孩子喜歡你,怕將來也要學文學的。」 我說,孩子長大幹甚麼都可以,千萬別讓弄文學。這話或許不應該對老馬的媳婦說,因為老馬就是弄文學的,但我那時說這樣的話是一片真誠。渭北農村的供電共不正常,動不動就停電了,沒有電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靜靜地長坐在藤椅上不起,大睜著夜一樣黑的眼睛。這個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時方睡著。已經是十一點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第一個感覺裏竟不知自己是在哪兒。聽得樓下的老馬媳婦對老馬說:「怎不聽見他叔的咳嗽聲,你去敲敲門,不敢中了煤氣了!」 我趕忙穿衣起來,走下樓去,說我是不會死的,上帝也不會讓我無知無覺地自在死去的,卻問:「我咳嗽得厲害嗎?」 老馬的媳婦說:「是厲害,難道你不覺得?!」 我對我的咳嗽確實沒有經意,也是從那次以後才留心起來,才知道我不停咳嗽著。這恐怕是我抽菸太多的緣故。我曾經想,如果把這本書從構思到最後完稿的多半年時間裏所抽的菸支接連起來,絕對地有一條長長的鐵路那麼長。 當我所帶的稿紙用完了最後的一張,我又返回到了戶縣,住在了先前住過的房間裏。這時已經月滿,年也將盡,「五豆」、「臘八」、二十三,縣城裏的人多起來,忙忙碌碌籌辦年貨。我也抓緊著我的工作,每日無論如何不能少於七千字的速度。李氏夫婦瞧我臉面發脹,食慾不振,想方設法地變換飯菜的花樣,但我還是病了,而且嚴重的失眠。我知道一走近書桌,書裏的莊之蝶、唐宛兒、柳月在糾纏我;一離開書桌躺在床上,又是現實生活中紛亂的人事在困擾我。為了擺脫現實生活中人事的困擾,我只有面對了莊之蝶和莊之蝶的女人,我也就常常處於一種現實與幻想混在一起無法分清的境界裏。這本書的寫作,實在是上帝給我太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懲罰,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艷的火焰,給了我這隻黑暗中的飛蛾興奮和追求,但誘我近去了卻把我燒毀。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我終於寫完了全書的最後一個字。 對我來說,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終於讓我寫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將會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這部苦難之作命運又是怎樣。從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書桌前目注著那四十萬字的書稿,我不願動手翻開一頁。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能優秀呢,還是情況更糟?是完成了一樁夙命呢,還是上蒼的一場戲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為何物所變、死後又變何物。我便在未作全書最後的一次潤色工作前寫下這篇短文,目的是讓我記住這本書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說清的苦難,記住在生命的苦難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靈魂的這本書。 一九九三年正月下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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