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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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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叫起來:「有大煙殼子!怪不提那麼香的,你們為了賺錢怎麼敢這樣?」 老闆娘說:「我真後悔就對你說了!放大煙殼子是不應該,但那還不是叫人吸大煙兒,它只是讓人上那麼一點癮,多來飯館吃幾次飯罷了,傷不了多少身子的。你現在還吃不吃?我就害怕你知道了,這幾天沒給你澆那湯料的。」 莊之蝶說:「那就吃吧。」 下午,老闆娘真的端來了味道鮮美的削麵來。 如果老闆娘不說削麵湯裡有大煙殼子,莊之蝶吃了覺得可口也就罷了,知道了裡邊是大煙殼子熬的湯,吃了削麵便覺得自己有了吸大煙的功效,便躺在床上,腦子裡恍恍惚惚起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厲害,以至弄得他常常陷入現實和幻覺無法分清。這一個晚上,他還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著看著便覺得他往電視裡走,電視裡的人竟也走出來牽他進去,他於是沿著那隧道一樣的四方形裡深入,就看見隧道的兩邊有無數的小洞,有一個小洞門上,寫著「扶乩」 二字,便推門進去,果然裡邊有四個人在沙盤上扶乩。他就譏笑著扶乩有什麼可信的,開始咒罵西京城裡興起的保健品,說人都入了迷津了,只想著法兒要保健自己,當然就又那麼多的神功呀魔力呀的頭罩、肚兜、鞋墊。現在蘿蔔也不是蘿蔔了,是暖胃壯陽的營養保健蘿蔔了;白菜也不是白菜了,是滋陽補氣的營養保健白菜了;菜場的營業員也穿了大白褂,戴上了有紅十字的衛生帽! 那四個人見他口出狂言,就訓斥他不要胡說,說扶乩可是靈驗得很的事。他就說我寫一個字,讓神在沙盤上寫出意思來看看!當下寫一個:「屄」字。不想沙盤上果真出現了一首詩來,直驚得他啊地叫了一聲。這一聲驚叫,莊之蝶猛地睜開了眼,又分明看見電視裡還在播映著一部槍戰片,知道自己剛才是做夢的。但莊之蝶以前做夢醒來從記不清夢境的事,現在竟清清楚楚記得那沙盤上的詩句是:「站是沙彌合掌,坐是蓮花瓣開,小子別再做乖,是你出身所在。」 於是疑惑不定,這一個夜裡被這詩句所困,倒思想起往昔與唐宛兒的來往,便又恍恍惚惚是自己去了雙仁府的家裡要見牛月清,牛月清不在,老太太卻在院門口拉住了他說:「你怎麼這麼長日子不來看我?你大伯都生氣了!我替你說了謊,騙他說你是去寫東西了。可你到底忙什麼呢?連過來轉一次的時間都沒有嗎?周敏的女人回來了嗎?我讓把她的衣服和鞋用繩子繫了吊在井裡,她就會回來的,你是不是這樣做了?」 他說:「周敏的女人,周敏的女人是誰?」 老太太說:「你把她忘了?!我昨天見到她了,她在一個房子裡哭哭啼啼的,走也走不動,兩條腿這麼彎著的。我說你這是怎麼啦?她讓我看,天神,她下身血糊糊的,下面鎖了一把大鐵鎖子。我說鎖子怎麼鎖在這兒?你不尿嗎?她說尿不影響,只是尿水銹了鎖子,她打不開的。我說鑰匙呢,讓我給你開。她說鑰匙莊之蝶拿著。你為什麼有鑰匙不給她開?!」 他說:「娘,你說什麼瘋話呀!」 老太太說:「我說什麼瘋話了?我真的看見唐宛兒了。你問問你大伯,你大伯也在跟前,還是我把他推到一邊去,說:『你看什麼,這是你能看的嗎?』」 莊之蝶就這麼又驚醒,出得一身冷汗,就不敢再睡去,沖了咖啡喝了,直瞪著眼坐到天明。 天明後莊之蝶去找孟雲房,他要把這些現象告訴孟雲房,孟雲房或許能解釋清的。但孟雲房沒在家,夏捷在家裡哭得淚人兒一般。問了,才知是孟雲房陪了兒子孟燼一塊和孟燼的那個師父去新疆了。夏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告訴他說,孟燼的師父先是說孟燼悟性高,將來要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的,孟雲房是不大相信。但後來見兒子雖小,他半年裏讓唸《金剛經》,那小子竟能背誦得滾瓜爛熟,就也覺得孟爐或許要成大氣候,一門心思也讓其參禪誦經,練氣功呀,修法眼呀,倒哀嘆自己為什麼大半生來一事無成,一定要上天讓他來服伺開導孟爐的,遂減減了做學問的念頭。 孟爐的師父要領了孟爐去新疆雲遊,原本他是不去的,但市長叫了他去,說修改後的文章看了,修改後的怎麼還不如修改前的,真的是莊之蝶喪失了寫作的功能?孟雲房才知莊之蝶把修改後的文章直接寄了市長的用意,也就附和說莊之蝶真的不行了,市長便指令他單獨完成文章好了。孟雲房回家來叫苦不迭,只草草又抄寫了這份原稿寄給了市長,索性也同孟爐一塊去新疆。為此,夏捷不同意,兩人一頓吵鬧,孟雲房還是走了。夏捷說過了,就給莊之蝶再訴她在家裏的委屈,叫嚷她和孟雲房過不成了,孟雲房是一輩子的任何時候都要有個崇拜對象的,現在崇拜來崇拜去崇拜到他的兒子了,和這樣的人怎麼能生活到一起呢? 莊之蝶聽了,默不作聲,順門就走,夏捷就又哭,見得莊之蝶已走出門外了,卻拿了一個字條兒給莊之蝶,說是孟雲房讓她轉給他的。字條而上什麼也沒有,是一個六位數的阿拉伯數字。莊之蝶說這是留給我的什麼真言,要我念著消災免難嗎?夏捷說是電話號碼,孟雲房只告訴她是一個人向他打問莊之蝶的近況的,是什麼人沒有說;孟雲房只說交給之蝶了,莊之蝶就會明白。莊之蝶拿了字條,卻猜想不出是誰的電話,如果是熟人,那根本用不著從孟雲房那兒打聽他的近況?莊之蝶猛地激靈了一下,把字條揣在口袋裏,勾頭悶悶地走了。 莊之蝶沒有見著孟雲房,心中疑惑不解,路過鐘樓下的肉食店,便做想去買些豬苦膽,若在家一合眼還要再出現那些異樣現象,就舔舔苦膽使自己清醒著不要睡去。這麼想著,身子已經站在了肉鋪前的買肉隊列裏。這時候,市長正坐了車去檢查古都文化節開幕典禮大會場的改造施工進展情況,車在鐘樓下駛過的時候,看見了買肉隊列中的莊之蝶,他頭頂青光,鬍子卻長上來,就讓司機把車停下來,隔了車窗玻璃去看。莊之蝶站在肉鋪前了,賣肉的問:「割多少?」 莊之蝶說:「我買苦膽!」 賣肉的說:「苦膽?你是瘋子?這裡賣肉的哪有賣苦膽的!?」 莊之蝶說:「我就要苦膽,你才是瘋子!」 賣肉的就把刀在肉案上拍著說:「不買肉的往一邊去!下一個!」 後邊的人就擠上來,把莊之蝶推出隊列,卻在那裏站著,臉上是硬硬的笑。市長在車裏看著,司機說:「下去看看他嗎?」 市長揮了一下手,車啟動開走了,市長說:「可惜這個莊之蝶了!」 沒有苦膽,這一夜裏,莊之蝶吃過了削麵,一睡下又是恍恍惚惚起來了。他覺得他在寫信,信是寫給景雪蔭的,而且似乎這是第四次或者第五次寫信了。他的信的內容大約是說不管這場官司如何打了一場,而他卻越來越愛著她,她既然和丈夫一直不和睦,丈夫現在又斷腿殘廢了,他希望他們各自離開家庭而走在一起,圓滿當年的夙願。他覺得他把信發走了,就在家裏等她的回音。突然門敲響了,他以為是送飯的老闆娘,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景雪蔭。他們就站在那裏互相看著,誰也沒有說話,似乎還有些陌生,有些害羞,但很快他們用眼睛在說著話,他們彼此都明白來見面的原因,又讀懂了各自眼睛裏的內容,不約而同地,兩人就撲在一起了! 於是,他們開始了婚禮的準備,就在這個房間裏,他看見了她的盤著髻的、梳著獨辮的、散披在肩的各式各樣的髮型,看見了在門簾下露出的一雙白色鞋尖的腳,看見了沙發下蜷著纏搭在一起的腳,看見了從桌子下側面望去的一雙高跟鞋的腳。他催促著她去採買高級家具,置辦床上用品,他就在所有的報刊上刊登他們要結婚的啟事,然後他們又在豪華的賓館裏舉行了結婚典禮,等晚上熱烈地鬧過了洞房,他卻不讓所有的來客走散,先自把洞房的門關了,他學著中國古人的樣子,也學著西方現代人的樣子,邀請她上床,他給她唸《金瓶梅》裏的片斷,給看錄製的西方色情錄影,他把她性欲調動起來,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他開始在撫摩她的全身,用手,用羽毛,用口舌,她激動得無法遏制,他卻還在揉搓她,撩亂她,一邊笑著,一遍拈那一點最敏感的東西,他終於在他的淫聲顫語裏看見了有一股泛著泡沫的汁水湧出了那一叢錦繡的毛,他便把指頭在那小肚皮上蹭蹭,蹭乾淨了,撿起了早準備好放在床下的一片破瓦,輕輕蓋了,穿衣走出去。他在客廳裏大聲地向尚未走散的客人莊嚴宣告:我與景雪蔭從此時起,正式解除婚約!而且電視上也立即播放了這一聲明。客人們都驚待了,在說:「你不是才和景雪蔭結婚嗎?怎麼又要離婚?」 他終於大笑:「我完成我的任務了!」 這一個整夜的折騰,天泛明的時候,莊之蝶仍是分不清與景雪蔭的結婚和離婚是一種幻覺還是真實的經歷,但他的情緒非常地好。早晨裏喝下了半瓶燒酒,心裏在說:「在這個城裏,我改辦的都辦了,是的,該辦的都辦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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