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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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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送走了柳月,就堅定了自己不再寫作的念頭。不再寫作,才能擺脫了自己的名聲啊!他終於以最後的一篇文章來結束自己的寫作生涯了,即寫了一千零二十八個字的消息,說莊之蝶因嚴重失眠導致了寫作能力的喪失,目前已正式宣佈退出文壇。文章寫成,便化名投往北京《文壇導報》。不過一個星期,《文壇導報》登載,西京一些小報小刊又以新鮮事兒轉載開來。 當日的晚上,孟雲房就跑來看莊之蝶了,說:「之蝶,你知道外邊又在給你造謠了嗎?他們說你喪失了寫作能力,已退出文壇,這不是笑話嗎?市長今日中午還把我叫去問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可能的!市長也生了氣,說如果是謠言,就要一查這消息是哪兒來的,西京的報刊怎麼能這樣扼殺自己的名人?!之蝶,你知道是誰寫的稿件嗎?」 莊之蝶已經剃了個光頭,青光光腦門上放著亮,說:「我寫的。」 孟雲房說:「你寫的?你怎麼和自己開這麼個玩笑?!你心情再不好也不能這樣幹呀!你想你除了會寫作,你還能幹了什麼,去街上釘皮鞋?賣油條?」 莊之蝶說:「我總不會混得餬不住口吧?就是餬不了口,去你家門上討要,也不能不給吧?」 孟雲房說:「那好,你從來不會聽我的,可我告訴你,你現在不是你莊之蝶的莊之蝶,你是西京市的莊之蝶,你有道理你去給市長說!我今日來還有一個任務,這也是市長的指示,就是古都文化節要你撰寫幾篇重要文章,其中一篇是關於節徽的敘寫。我給市長說你近期身體不好,市長讓我先寫個初稿,初稿他看了,覺得不理想,一定要你這大手修改潤色的。」 就掏出一卷稿件來。莊之蝶看也不看,丟在一邊,說:「我喪失寫作能力了,寫不了也改不了的。」 孟雲房說:「你哄了別人能哄了我孟雲房?你就是安心不出名了,這文章便算署我的名,你也得修改修改!」 莊之蝶說:「我可以幫你,也只能幫你這一次,但你不許給市長透一個字真情!」 孟雲房走了,莊之蝶就改動起那篇文章來,他就好笑一個古都文化節什麼東西不能拿來做節徽,偏偏要選中個大熊貓!莊之蝶最反感的是大熊貓,它雖然在世上稀有,但那麼蠢笨、懶惰、幼稚。尤其那甜膩可笑的模樣,怎麼能象徵了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的文化?莊之蝶擲筆不改了。不改了,卻又想,或許大熊貓作節徽是合適的吧,這個廢都都是活該這麼個大熊貓來象徵了!他不想寫出了個更換象徵物的建議,比如鷹呀,馬呀,牛呀,甚至狼來,但他更不想把這一篇歌頌大熊貓的文章修改得多麼優美,於是,故意劃掉了幾段文字,增加了許許多多的話,這些話偏顛三倒四,語法混亂。寫好了,第二天並未讓孟雲房來取,而直接去郵局寄給了市長。 剛出了郵局,不想就遇著了阮知非,莊之蝶簡直吃了一驚。阮知非沒有戴墨鏡,兩隻眼滴溜溜地閃著黑光。他說:「你眼睛治好了?」 阮知非說:「治好了。一出院就說要去看看你的,可市長卻委派我去上海購買一套樂器,我是被抽到文化節籌委會的呀!這不,才回來三天的,忙得鬼吹火似的,還沒顧得上去你那兒哩!」 阮知非就看著莊之蝶,突然一臉狐疑,說:「你怎麼啦,患了甚麼病了?你可別再有甚麼事,像希眠那樣讓我操心。」 莊之蝶說:「希眠怎麼啦?」 阮知非說:「你還不知道吧?這事先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希眠又弄了些假畫,有關部門正追查哩。」 莊之蝶說:「要緊不要緊?」 阮知非說:「現在說不來,估計不會出大事吧。之蝶,你得去醫院作作檢查,你一定是有了病的。」 莊之蝶說:「沒甚麼病的。」 阮知非說:「那怎麼一下子這麼矮了!」 莊之蝶並沒有縮小,在自己身上看看,笑著說:「你從上海回來,別就張狂得看甚麼都不順眼了!」 阮知非說:「這也是的,人家上海……」 莊之蝶說:「得了得了,說你腳小,別扶了牆走。我每一次去上海,一回到西京,也覺得西京街道窄了,髒了,人都是土里土氣的;過三五天,這感覺就沒有了。沒事吧,到我那兒喝口酒去。」 兩人到了莊之蝶家喝起酒,莊之蝶問治療的情況,阮知非說給他換的是狗的眼珠兒,說:「你看不出來吧?」 莊之蝶看不出來,卻噗嗤笑了。阮知非說:「你笑什麼?我原以為換了眼珠要難看了,後來才知道眼珠都是一樣的,那些漂亮的女人眼睛好看吧,可你把她的眼珠取下來,放在桌上,你說是人眼也行,說是豬眼也行,好看與不好看,憑配著一張什麼臉的。」 莊之蝶說:「你那臉是一張好臉,配上也好看的,只是你總看我個頭矮了,狗眼怕就是這樣吧?!」 氣得阮知非揮拳就打,說:「真的是看你低了,說不定這眼珠倒使我有了常人看不到的功能了!」 就突然驚叫起來,說牆上怎麼有這麼一張大的牛皮!哪兒弄來的,是準備要做一件皮大衣嗎?他說:「能不能賣給我們?這次文化節,我有個想法,除了組織所有民間藝術的演出和展覽外,準備好好裝飾鐘樓和鼓樓,文化節期間每日清晨七點鐘樓上要撞鐘,每日晚上七點鼓樓上要擊鼓,這就是古書上講的天音和地聲。並且,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樓上,也要架設十八面鼓十八口鐘。到時鐘鼓樓上一敲響,四個城門樓上應聲轟嗚,這是一種什麼氣氛?!你這張牛皮這麼好的,賣給我們去做一面大鼓,就放在最雄偉的北城門樓上,怎麼樣?」 莊之蝶沉吟了半會兒,說:「賣是不賣的,但可以讓你們拿去蒙鼓,只要能保證這面鼓除了文化節,也要在以後還能懸掛在北城門樓上,讓它永遠把聲音留在這個城市,也就行了。」 阮知非喜出望外,當下就從牆上要揭了牛皮,莊之蝶去幫忙,牛皮嘩啦掉下來,竟把莊之蝶裏在了牛皮裡,半天不能爬出來。阮知非把牛皮捲了,要走,莊之蝶卻有些不忍了,說:「你真的就要拿走了?」 阮知非說:「可不是真的?!又捨不得了?」 莊之蝶說:「那就給我留一條尾巴吧。」 阮知非從廚房取了刀,在木墩上剁下了長長的牛尾,把牛皮扛下去,擋了一輛出租車運走了。 莊之蝶沒想到竟讓阮知非拿走了牛皮,心裡總有些不美。幾天裡山西削麵館的老闆娘再送來削麵,吃起來覺得沒滋味,說:「這削麵怎地沒以前有味了?先前等不及你送來,我就饞出口水來的。」 老闆娘只是笑。莊之蝶說:「是不是我吃五穀想六味了?」 老闆娘說:「我實話給你說了,你千萬可不能對外人講,講了就得把飯館封了;封了飯館我受罪你也得餓肚子。你覺得先前削麵好吃,你哪裡知道調麵的湯裡放著大煙殼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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