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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周敏說:「菸把兒那就從嘴角唾棄在牆角垃圾筐裏吧!」

  笑著,走出辨公室門,又揚了揚手,很瀟灑地去了。

  各家報紙刊載了莊之蝶官司打輸的消息,西京城裏立即便是一片風聲。那些以前還並未知道這場官司的人到處又在尋找刊登周敏文章的那期《西京雜誌》,李洪文就暗中將雜誌社封存的那期雜誌高價賣給了一家個體書商,書商又提價批發給街頭的書攤小販,更有那些小報小刊就採訪雜誌社和景雪蔭,撰寫了許多談這場官司的文章,以增加其發行量。一時間街談巷議,說什麼話的都有。莊之蝶的家門每日被人敲響十數次,他仍是不開,而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有問情況到底怎樣的,有安慰的,有憤憤不平的,也有責罵的。

  莊之蝶就把電話線掐斷去。在家裏無法待下去,一個人戴了墨鏡來到了街上,原本想到一個地方去,譬如孟雲房家打牌,譬如去找了趙京五或洪江,取些錢來花銷,譬如精神病院裏探望阿蘭,但是,莊之蝶一來到街上的十字路口,他卻拿不定了主意該往哪裏?迎面的一輛自行車駛過來,他趕忙往左邊讓,自行車也往左邊讓,他又往右邊讓,自行車也又往右邊讓。那人「啊,啊」

  叫著,人與車子就讓在了一起摔倒了。莊之蝶爬起來,看街上人都瞅著他笑,慌慌順了街就走,那騎自行車的人把車子騎過來,駛過他的身邊了,扭頭還罵一句:「眼窩叫雞啄了?!」

  莊之蝶一時噎住,倒傻待待立在那裏不動。那人騎車前去了,卻又騎著折過來再次經過莊之蝶身邊,一邊慢蹬,一邊說:「莊之蝶?」

  莊之蝶認不得他,他一臉粉刺疙瘩。那人說:「有些像。不是。不是莊之蝶。」

  車子騎過去了。莊之蝶心想:多虧他沒認出我,要麼多難堪的!就往前無目的地走,卻想:他就是認出來,我也不承認是莊之蝶!於是無聲地笑笑。瞥見旁邊的小巷裏有一面小黃旗兒在一棵柳樹下飄晃,小黃旗兒上寫著一個「酒」字,走過去果然見是一家小小酒館,就踅進去要了酒坐喝。

  莊之蝶喝下了一杯燒酒後,才驀然認得這個小酒館曾是自己來過的,那一日喝酒的時候看到過出殯的孝子賢孫,聽到過那沉緩優美的哀樂的,一時便覺得這小酒館十分親近,就不再去孟雲房家打牌,也不想去找趙京五和洪江,於鞋殼裏又摸出一張錢來買下了第二杯酒。這麼默默地喝過了一個小時,桌子上的陽光滑落了桌沿下去。莊之蝶偶爾向窗外一望,卻見一個人匆匆走過,似乎是柳月,叫了一聲,但沒有答應,走出來倚在門口往遠處張望,前邊行走的正是柳月。就喊了一聲:「柳月!」

  一股風灌在口裏,人往前跑出十米,噗地竟醉倒在地上,哇哇地吐了一堆。

  柳月往前走著的時候,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她,腳步慢下來,卻沒有聽到第二聲,以為是聽錯了,加快了步子又往前走。已經走出很遠了,總感覺不對,就回頭一看,正看到一個人倒下去了,心裏有些疑惑,返身過來,啊地就叫道:「莊老師!莊老師你醉了?!」

  忙扶他,扶不起,就跳到路邊攔出租車,出租車卻過來一輛拉著人,又過來一輛還是拉著人,好容易攔住一輛,又給司機說好話,讓司機和她一塊過去抬了醉人上車,卻見一隻狗已在莊之蝶身邊舔食著穢物,而且狗已伸了長長的舌頭舔到了莊之蝶的臉上,莊之蝶無力趕走惡狗,手一揚一揚,嘴裏說:「打狗。打狗。」

  柳月一腳把狗踢遠了,和司機抬了莊之蝶到車上,急急駛向文聯大院,攙他回家洗臉漱口。

  柳月一直伺候著莊之蝶慢慢清醒過來,恢復了神志,就怨他不該這樣喝酒傷著自己身子,說罷了就從小皮包裏掏出一沓錢來。莊之蝶說:「你這是幹什麼?」

  柳月說:「我知道你現在缺錢,可你缺錢就給我言傳呀,柳月現在雖不是腰纏萬貫,但也不是當年做保姆的時候,你對我說一聲即便是低賤了你的身分,可你總不該拿自己名聲去糟蹋自己換錢喝酒吧?!」

  莊之蝶聽得糊塗。柳月就說:「這你還要瞞我?洪江把什麼都給我說了!」

  莊之蝶更是莫名其妙,說:「洪江說什麼了?」

  柳月就從口袋拿出一個小薄冊子來,說:「你瞧瞧!」

  莊之蝶拿過小冊子看了,封面幾乎沒什麼設計,白紙上只印有《莊之蝶風流官司始末記》,下邊是幾行主要章節的目錄,分別為:

  「舊情難卻景雪蔭,周敏文章寫紅艷」
  「麗人羞怒尋領導,一封密信乞笑臉」
  「法庭內外生烽煙,活該周敏遭背叛」

  ……莊之蝶一把把小冊子扔了,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柳月說:「我在歌舞廳裏瞧見有人拿了這小冊子,我嚇了一跳,問哪兒來的,說是從『大眾書屋』買來的,我去『大眾書店』查問時,洪江卻在那裏正幫了人家捆紮了這書往郊縣郵發。我就問洪江這文章是誰寫的,這不是拿糟蹋莊老師來賺錢嗎?你怎麼也參與這個?洪江說他也不知道這是誰寫的,既然這類東西能賺錢,為什麼讓別人賺而自己不賺呢?牛大姐和莊老師分居了,莊老師不好意思去大姐那兒取錢,他只是來我這兒要錢,咱的書店總得有錢呀!他說你也默許了這件事,讓我少管少說,事情真是這樣嗎?」

  莊之蝶勃然大怒,罵道:「×他娘的洪江,他也敢這麼糟賤我了?!」

  罵過了卻輕輕地笑,說:「嘿嘿,柳月,我不罵他了,他真是個會做生意的人,我罵他幹什麼呢?我也不追究這是誰寫的,是周敏也好,是洪江也好,是趙京五或者是李洪文他們寫的也好,讓他們去寫吧,現在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堵一張口兩張口,哪裏又能堵了全城人的口?你孟老師曾說我周圍有一批人寫文章在吃我哩,沒想到咱開的書店也偷印這小冊子賺錢,這就輪到我吃起我來了!」

  柳月聽他這麼說,也心裏酸楚,就安慰道:「老師能這麼想也好。你頭還暈吧?我扶你去床上睡一會兒。」

  莊之蝶搖搖頭,說他睡不著了,他不睡,又可憐巴巴地看著柳月,說:「我怎麼能活成這樣?柳月,你說官司結束了該事情就完了嘛,怎麼又鬧成這樣?!」

  柳月說:「你是名人麼?」

  莊之蝶說:「是名人,我是名人,現在我更成名人了,是一個笑名和罵名了!」

  柳月說:「莊老師,這些你都不要去多理,你是作家,作家到底還是以作品說話的,你不是有一部長篇小說要寫嗎,你應該靜下心來好好把作品寫出來,你就可以為你正名,你還可以產生更大更好的名聲的!」

  莊之蝶說:「是嗎?是嗎?」

  柳月說:「是的。」

  莊之蝶卻大聲說道:「我不寫了,我不要這名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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