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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孟雲房看了一下錶,已經四點了,就說他到樓下門口去等莊之蝶他們,等會兒一塊上來再說話吧。柳月就說她就不去接他們了,她很快打發老外走了,就騰出空來好好陪莊之蝶跳跳舞呀。孟雲房就從樓上直去了樓下門口。

  但是,孟雲房在大門口等了半天,沒有莊之蝶他們的影兒,柳月送走那個老外也下來等,還是沒有見來。孟雲房心裏就操心了阮知非,提出他到醫院看看去,但叮嚀柳月,一旦莊之蝶他們來了,不要告訴阮知非挨打的事,免得大家又都玩不好,等他過會從醫院回來,打探個病情究竟了,再商量個日子,一塊去探視好了。柳月倒感動孟雲房的好心,也不敢到別處去,一直到歌舞廳等到天黑,莊之蝶沒有來,也沒有見孟雲房從醫院再回來,心裏就惶惶不安了一夜。

  孟雲房去了醫院並沒有見到阮知非,醫生告訴說做過了換眼手術,不允許任何人探視的。孟雲房得知已經手術過了,手術又特別成功,心下寬展,卻不明白阮知非雙眼裏放了水的,怎麼做換眼手術,眼睛是能換嗎?醫生說:「當然能換,你這隻眼什麼時候壞的?當時你怎麼不來做個手術呢?」

  孟雲房說:「我一個眼睛也就夠用了,現在大天白日地都有人敢搶劫,世事這麼瞎的,多一隻眼看著只會多生氣!」

  醫生卻生氣了,說:「你這同志怎麼這樣說話?!」

  孟雲房心裏說:「這人不懂幽默。」

  就忙陪了笑臉,問給阮知非換的什麼眼?醫生說:「狗眼。」

  孟雲房吃了一驚,叫道:「狗眼?那以後不是要狗眼看人低了?!」

  醫生哼了一聲再不理他走了。孟雲房落了個沒趣出了醫院,看著天色已晚,也沒再去歌舞廳就回了家。回到家裏,莊之蝶、夏捷、趙京五都在,而且還有個周敏,大家霜打了一般誰也不說話。孟雲房說:「嚇,我在歌舞廳等得腳都生出根了,你們竟紋絲不動還在這裏!我這麼大個人,說句話是放了屁了,是耍弄猴子嗎?!」

  夏捷一指頭戳在他的額上,說:「嘿,我把你能恨死!」

  拉他到廚房裏去說話。

  夏捷告訴孟雲房,他們搓牌到三點四十分,才起來要走呀,周敏一腳踏門進來。周敏是從潼關回來的,他並沒有救得唐宛兒出來,而自己額頭上卻貼了塊大紗布。大家見他狼狽,就知道在潼關打了架了,問幾時到的西京,為何不來個電話讓去車站接的?周敏卻說他已經回西京兩天了。莊之蝶說:「回來兩天了?兩天了怎麼不聲不吭的?」

  周敏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給大家說。」

  倒嚷叫著打牌呀,讓他也打一圈的。莊之蝶當下氣得烏青了臉,說:「周敏,你就是這個樣子回來啦?大家日夜眼裏盼你回來盼得要出血,你回來了兩天不閃面,見了面就是這副嬉皮笑臉樣?你告訴我,唐宛兒呢?」

  周敏倒唬住了,說:「我沒有救了她。」

  莊之蝶說:「我知道你救不回她,那她的情況你也不知道嗎?!」

  周敏才說他回到潼關,潼關縣城幾乎一片對他的唾罵聲,嘲笑聲,他白天就不敢出現在街頭。委派了幾個哥兒們在唐宛兒家周圍打探消息,知道唐宛兒被抓回後,丈夫就剝了她的衣服打,打得體無完膚,要她說句從此安心過日子的話來,但唐宛兒總是一聲不吭,不說過也不說不過,那丈夫就又繩索捆了她的手腳去強姦她,一天強姦幾次,每次又都性虐待,用菸頭燒她的下身,把手電筒往裏邊塞……這麼才說著,莊之蝶眼淚就嘩嘩下來。周敏卻笑道:「罷了,甭為她流眼淚了,咱今輩子可能再也見不上她了,也得學會慢慢忘掉她。」

  於是繼續往下講,說他曾經派一個他認識,那個丈夫也認識的人去見唐宛兒,因為他已經在法院找人說妥,只要唐宛兒寄來離婚申請,管她丈夫同意不同意,都可以幫忙解除婚約的。但派去的人見不上唐宛兒,她是被反鎖在後院的一間小房子裏。周敏說他實在忍受不了,終於在一個黃昏戴了一頂草帽闖進了那家。那丈夫早防了他去,在家養了四個打手的。他一進門,他們就緊張了,雙拳提起,怒目而視。他說:「我不是來打架的。」

  先在桌前坐了,從懷裏掏出一瓶酒來,吆喝拿了杯子來喝吧。那丈夫瞧他這樣,也就開了幾瓶罐頭當下酒的菜,六個人喝了起來。周敏先說:「兄弟,事情鬧到這一步,咱們談談心吧。宛兒跟我去了西京城,我知道她是和你沒有解除婚約的,但我愛她,她也愛我,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既然從西京偏要尋她回來,尋她回來也便罷了,可你也該留一句話的,害得我為宛兒操心。」

  那丈夫說:「話這麼說了,我是粗人,咱也就月亮地裏耍鋤刀,明砍!你是潼關城裏的有名人物,可我也是牆高的一個男人,你讓我戴了這麼久的綠帽子,我全忍了,現在能坐在一起,我不罵你,也不打你,我只求你不要再來找她了。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該看在孩子的份上。」

  周敏說:「你在求我?」

  那丈夫說:「我在求你。」

  周敏說:「可我怎麼能饒過你呢!你把她用繩索綁回來,打得她死去活來,又那麼著去性虐待,她是做你的老婆還是你的一頭牛一匹馬,愛情是這麼強打出來的嗎?」

  那丈夫說:「這你不用管,她是我的老婆,我怎麼教訓她旁人管不著的。」

  周敏說:「我就不許你這麼對待她!你要過,你好好待她;你要折磨她,你就去離婚。」

  那丈夫說:「我死也不離婚!」

  周敏說:「那好吧,你求我,我也求你,你讓我見她一面。」

  周敏是代寫了一封離婚申請的,他只要見到唐宛兒,讓她在上邊簽個字按個手印,他就可以把離婚申請送到法院的。但那丈夫不允許見。雙方就爭執起來。周敏強行要往後院去找,旁邊的打手一棒便把周敏打倒了,叫道:「打!打這個流氓無賴,他是到這裏鬧事的,打死了咱也不犯法!」

  四個人撲上來就拳腳交加。周敏一下子跳上桌子,左右兩腳踢倒了兩個,那丈夫又抱住了他,他抓了那丈夫的手就咬,當下咬得骨頭白花花露出來,但他的額上也同時被另一個用酒瓶砸出個血窟窿。打鬧聲驚動了四鄰八舍,周敏見狀,將草帽戴在頭上,滿面流血回家去了。回到家他就睡了,羞愧得三天三夜不出門。第四天得知娘在街頭開的小雜貨店也被那丈夫一伙砸了玻璃櫃子,他從床上撲起,又要去拚命。是爹和娘抱住了他,求他讓他們安生,說為一個女人,滿城風雨了,誰個不說是你拐人家老婆,父母出門在外也被人指了脊梁,就是他們砸雜貨店,圍看的人那麼多,也是沒人幫咱說話嘛。如果再去鬧事,那你就等於把你爹你娘活活殺了呀!天下的女人那麼多,你什麼人戀不得,偏偏稀罕人家的老婆?你這麼大的人了,一般人都是開始供養爹娘了,我們不指望花你一分錢,不掛你一條棧,可你也就不要讓我們再為你操心啊,孩子!周敏聽了爹娘的話,火氣漸漸消了,又睡了七八天,就回西京來了。

  孟雲房聽夏捷說過了事情的原委,心情也很是沉重,從臥屋出來,只是到冰箱裏往外拿酒,說,「唐宛兒沒回來,沒回來也好;周敏回來了,回來了就好。今日我也想喝喝酒吃吃肉的。夏捷,你去街上野味店裏買四斤狗肉來。」

  夏捷說:「吃狗肉喝燒酒,你讓大家都上火呀?」

  孟雲房說:「讓你去你就去嘛,話咋這麼多的?!」

  夏捷就去了,大家還是沒有說話。周敏說:「你們怎麼不說話了?唐宛兒是我的女人,我都不悲傷了,你們還傷什麼心?世事如夢,咱就讓一場夢過去罷了,咱還是活咱們的人。」

  莊之蝶伸手就把酒瓶拿過去用勁啟瓶蓋,啟不開,周敏說讓他來,莊之蝶卻拿牙咬起來,咬得咯吧吧響,咬開了,自己先給自己倒了一杯喝起來。這麼一瓶酒你一杯我一杯咕咕嘟嘟都往口裏倒,夏捷買了熟狗肉回來,瓶子裏只剩有一指深的酒了。孟雲房就又取了第二瓶來,夏捷卻說:「雲房,你知道不,野味店裏人都在說阮知非被人綁了票,兩隻眼都放了水!?」

  孟雲房就給夏捷使眼色,但孟雲房擠的是那隻瞎眼,夏捷沒在意,還在說:「他們還在說醫院給他換了狗眼。狗眼能給人換嗎?」

  趙京五、周敏都驚得停了酒杯。孟雲房卻一直看莊之蝶,莊之蝶一連打了幾個嗝兒,卻一言不發,端起酒杯喝得更猛了。他說:「之蝶,你還能行吧?」

  莊之蝶沒有言語,還在添他的酒。夏捷說:「讓人喝酒又捨不得酒啦喝醉了咱這兒有的是床哩!」

  孟雲房說:「那就喝吧,喝!阮知非遭人搶劫倒是真的,我也去醫院了一趟。他也是活該要遭事的,發了財,又愛顯誇,今日贊助這個,明日贊助那個,自然有人要算計了他。來,之蝶,我今日也豁出去醉的,乾了這杯!」

  莊之蝶眼睛紅紅的,站起來卻說:「我要回去了。」

  說完竟起身就走。大家都愣起來,也沒有敢說留他的話,直看著他趔趔趄趄從門裏走出去了。孟雲房兀自把那杯酒喝下去,一隻好眼和一隻瞎眼同時流下了兩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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