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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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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之蝶罵得周敏回潼關去搭救唐宛兒,回到家來,牛月清卻走了。陡然之間,雞飛蛋打,落得一個淒淒慘慘的孤家寡人。對於牛月清提出的離婚,在牛月清沒有提出前,莊之蝶是恨不得一離了之;而當要離婚的信擺在了面前,莊之蝶卻分明感到了一種震驚。他是看了那信後,大笑了一聲,去沖泡了一杯濃濃的咖啡來喝,竟覺得一時身心輕鬆。但一個人在房子裏待過了一天,便空蕩難忍,把哀樂的聲放到最大的音量,他方能在床上靜靜地躺下來思想。 在以前的那些日子裏,每當他與唐宛兒、柳月,甚至那個阿燦有了那種事,回家來就希望牛月清能罵他恨他。但牛月清不理了他,他又覺得難受;若牛月清對他百般照料,他心裏又覺得對不住人。這種折磨他不止一次地盼望著能結束,現在是結束了,但湧上心頭的是牛月清以往的好處。想到了牛月清諸多好處的莊之蝶,卻並沒有去雙仁府那邊登門求饒,他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兩人重歸於好是太難了。首先是牛月清能消除心中的他和唐宛兒相好的陰影嗎?再是他往後又如何能清理掉對唐宛兒的戀情呢?是唐宛兒給了他新的感覺新的衝動,而今唐宛兒墜入了另一個苦海深淵,他能心安理得地如沒事一般地過好他的日子嗎?不要說自己往後如何忍受痛苦,這豈不終生要揹著雙重負罪的枷鎖嗎? 但是……但是,莊之蝶又想,正是認識了唐宛兒,和唐宛兒有了這些靈與肉的糾葛,使得他一步步越發陷入了泥淖之中啊!莊之蝶為了擺脫困境,他開始用關於女人的種種道德規範來看唐宛兒,希望自己恨起她,忘卻她!可莊之蝶想不出唐之兒錯在哪裏,哪裏又能使自己反感生厭?他在心裏一次次企圖忘卻她,一次次卻在懷念。明明認定了面前的是一杯鴆酒,但那美豔的色澤,濃烈的香味,又誘他不得不去渴飲了。孟雲房曾來和他談過,斥責他從事文學創作時間太久了,太投入了,已經不懂得了社會,一切以藝術來處理,才一步步弄成了這樣。事情出來了,難道還要這麼繼續下去嗎?你揪心不下這個,揪心不下那個,那你把你自己呢?你是名人,名人活得應該更瀟灑更自由,你卻把你弄得這麼累,這麼苦?! 莊之蝶是無聲地笑了,他說他不會聽你孟雲房的,你孟雲房的觀點他過去不同意,現在也不會同意,他只請求朋友們不要來提說這事。他說唐宛兒去了,牛月清走了,這無疑是上帝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既然是懲罰,那自己就來自作自受吧。於是,莊之蝶買來了一箱子方便麵,自己洗自己的衣服。這麼在家待過了幾日,百無聊賴,就去孟雲房那兒約了趙京五和洪江喝酒。見酒就貪,凡貪便醉。自己也覺得討厭了自己,便每日騎了「木蘭」,頭髮弄得紛亂,將小錄放機裝上音樂磁帶,戴上耳機,一邊在城中閒轉一圈,一邊聽音樂。有時想,或許今日有個女人攔了他讓捎她一程路吧,或許在某個空曠的路上攔住一個漂亮的女人的吧。但常常那麼瘋開了一圈就轉回來,弄得一身汗一身土,面目全非。 這一日在閒轉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就去了南郊看那奶牛了。雖是秋後,太陽依然很旺,苞穀已經收割了,乾旱的田裏還未耕耘,到處都是一色褐黃,塵土飛揚。「木蘭」到了劉嫂家門前的土場上,土場上集中了數十頭耕牛,這些牛全沒有主人牽著,也沒有韁繩拴在木樁上或碌碡上,但它們並不走動,全圍在已坍倒的劉家院牆外往裏瞅著。莊之蝶往院中看去,那頭奶牛在躺臥著,差不多是一張牛皮蒙蓋了一堆骨頭。劉嫂就蹴在牛頭邊攪和木盆裏的吃食。 莊之蝶停了「木蘭」走進去,劉嫂默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眼淚卻已縱橫滿面。莊之蝶知道奶牛是不行了,慶幸自己偏巧趕來,還能最後看看它。就從坍倒的土牆根拔了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了奶牛嘴邊。奶牛只是艱難地動了一下耳朵,算是和莊之蝶打招呼了,它的眼沒有大睜,眼圈周圍有很粘的東西。腥味的草已經是聞到了,那舌頭偶爾伸出來,只那麼一寸,捲了一下垂流的濃涎。屋子裏,男人很重的聲音在喊叫了劉嫂:「讓你去打酒,你磨磨蹭蹭,這會兒還讓它吃什麼呀?」 就和一個漢子走出來站在台階上。莊之蝶先是覺得一道白光閃了一下,才看清那漢子提了一把柳葉長刀。劉嫂的男人滿臉鬍茬,寡白無血,看見了莊之蝶說:「你來了?進屋喝茶吧。」 莊之蝶說:「是要殺牛嗎?」 男人說:「實在沒辦法,拖得時間太長了,與其讓它這麼受罪,真不如讓它解脫了。牛若有靈,它也是願意怎麼做的。你這麼大個人物,它病了你來看過,今日倒頭,你又來了!」 莊之蝶說:「我與這牛有緣分。」 那漢子就在太陽下嗬地笑了一下:「老齊,你死了怕也沒人來看地哩!」 劉嫂的男人說:「這應該,牛偏偏就死在我手裏,我也是有罪的。」 漢子就走到奶牛身邊,把刀子叼在了嘴裏,雙手在繫緊著腰帶,說:「老齊,你兩口來按住牛角吧。」 劉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劉嫂卻捂了臉向屋裏跑去。男人罵道:「這婆娘家的!」 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隻牛角。劉嫂跑到屋門口站住了,她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奶牛死時她不在場,就臉對了門扇,雙手死死抓著門環。漢子的嘴裏還是叼著那口刀,刀的白光在閃著,手就在奶牛的喉管處摸位置,然後從嘴中取下刀,說:「這位客人,你來抓住牛尾巴!」 莊之蝶沒有動。漢子不屑地哼了一聲,一條腿則跪下來,說:「今日你受苦是到了頭了,下回不要轉生牛了!」 嗤啦一聲,刀便從牛脖下捅進去,連刀把也送進去了一部分。莊之蝶看見,牛眼翻成了雞蛋一般的白色,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熱腥氣,血就泛著粉紅色的氣泡汩汩地流在熱土上了。莊之蝶一時無力,慢慢蹲下去,同時看見劉嫂雙手從門環滑下去,最後癱臥在門檻上。這時候,院外土場上是一片牛的吼叫,所有的牛瘋狂地轉圈奔跑,塵土飛揚,遮天蓋地。 漢子立即叫喊著過去關住了院門,而又拿一條皮鞭守在坍倒的院牆豁口,皮鞭甩得叭叭響。牛群終於沒有衝進來,後來就有一頭極悲哀地哭嚎著從土場邊得一個胡基壕裏衝奔過去,隨後是十幾條牛都這麼吼叫著衝奔去了。莊之蝶回頭來,地上已攤開了一張牛皮,漢子從亂七八糟的一堆肉裏拿出了一小塊金黃的東西,說:「這麼大的一塊牛黃!」 他興奮得用血手把牛黃拿在陽光下看,牛黃上還浮著一層熱氣。 當莊之蝶被男人拉著進屋去坐在了酒桌上,莊之蝶從恍惚裏清醒,在他的身邊是一個大草籠,裏邊裝了大塊大塊的牛肉,而那張血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牆豁口。莊之蝶沒有喝酒,他說:「我想買了這張牛皮!」 漢子在口裏倒了一杯酒,說:「噢,你是皮貨店的老板?這皮子可是張好皮子,你掏什麼價?」 莊之蝶說:「要多少價我出多少價。」 劉嫂立即說:「什麼價不價的?莊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 *** 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莊家一樣,都是客人多。但莊家的客人都是請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領導,工廠廠長和商場、公司的經理,這些客人從沒有空手過。大到冰箱彩電,小到菸酒瓜果,拿禮的人幾乎都是一個規律,進門換拖鞋的時候,禮品就勢放在了鞋架邊的一個沒有窗口的小雜物間裏,然後坐在客廳裏與主人說話,送禮人再不言有禮品放在那兒,收禮人也不寒暄致謝。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聲:「柳月,你也來!」 柳月方花枝招展地從臥室過來,過來了她會好看地對著來客笑笑,間或插一句的閒話。但她能準確地知道客人們茶杯裏的茶是不是喝完了,她不去續水,喊:「小菊,添水呀!」 小菊是大正家的保姆。過門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認識了小菊的。那時小菊在廚房裏擇韭菜,柳月下意識地也蹴過去,抓起一把韭菜來擇,還未擇完,立即就不擇了,站起來在水池裏用香皂洗手。小菊「哼」了一聲。柳月就一邊洗,一邊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小菊」。柳月說:「小菊,今日咱吃餃子吧,多放些蝦皮,放的時候你說一聲,我來下料。」 小菊沒有言語,依舊在擇韭菜,突然說:「市長家的餃子從來不放蝦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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