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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孟雲房說:「大娘,人耳朵笨些好,糊塗些就更好的!是唐宛兒丟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周敏的那個女人,她走失好些日子沒見回來了!」

  老太太說:「我說讓睡覺了把鞋抱在懷裏,你們誰聽的?現在唐宛兒就丟了!女人家重要的是鞋!她丟的時候穿的什麼鞋?」

  孟雲房說:「聽說就是高跟黑皮鞋吧。」

  牛月清說:「娘,娘,你話這麼多呀!」

  孟雲房就又笑了一下,說:「那我走啦。」出門也就走了。

  孟雲房一走,牛月清倒想:我該不該就放莊之蝶一馬,何況唐宛兒人已經走了。但是,她又想,莊之蝶明顯地從心裡反感了自己,如今寫了那信,又衝著孟雲房說了那些話,他一定會更疏遠起自己。即使唐宛兒走了,莊之蝶保不準將來還有個張宛兒、李宛兒的,與其這樣,長痛不如短痛,罷罷罷了。這麼咬著牙鐵心,卻想不來莊之蝶為什麼就反感了自己,自己背叛過他嗎?自己服伺他還不周到嗎?這只能說莊之蝶不是以前的莊之蝶了,她牛月清就是這麼個悲慘的命了!

  連著幾日,孟雲房又來了,而且趙京五也來,汪希眠夫婦也來,他們都來勸說。如果是莊之蝶親自來向她認錯賠情,這還罷了,如果是所有的朋友、熟人對此事皆不聞不問,這也還罷了,而莊之蝶無蹤無影卻是這些朋友、熟人輪番前來,施加壓力,牛月清吃得硬不吃軟,心越來越煩,話越說越硬,後來乾脆誰來勸說連見也不見了。幾天裡少飯少來,夜夜失眠,人明顯地消瘦下一圈,頭髮也一把一把往下落。每日清晨對著鏡子,瞧見自己的模樣,想真要脫髮不止,成個禿頂,這後半生就活得更慘了,一時萬念俱滅,遂想起了清虛庵的慧明來。一天黃昏,紅雲燃燒,鳥亂城頭,牛月清終於進了清虛庵。山門口貼著一張紅紙,上寫著:「初一施放焰口法令。焰口內容:生者消災免難延年增福吉祥如意……亡者脫地獄之苦轉生極樂世界……」

  牛月清不曉得焰口是什麼,獨步進去,聽得觀音殿裡一片法器聲響,也不過去瞧看熱鬧,逕直到右邊小園裡,推那小獨院裡的一扇門戶,慧明正坐在那裡把什麼藥水往頭上揉搓。慧明的頭很圓,頭髮很稀。見是牛月清進來,忙招呼坐了,雙手還在頭上塗抹藥水。牛月清就問:「你這是在做什麼功法?」

  慧明說:「生髮功。」

  牛月清說:「生髮功?出家人都是要削髮的,還做什麼生髮不生髮的功。」

  慧明說:「都是熟人了,不怕說了你聽的,出家人都是削髮為僧,可我是當年無髮可削才出了家的。我十八歲時一頭濃髮,不想那個夏天髮就全脫了,一個女人沒有頭髮算什麼女人?我半年不敢出門見人,後來才索性去了終南山做了尼姑的,再後來又上了佛學院。可我現在要頭髮,我是要頭上生出頭髮了再削掉頭髮的。這是北京產的生髮靈,它還真管用的!」

  牛月清說:「我倒恨不得這一頭長髮一夜之間全脫個精光了,也來跟你做尼姑!」

  慧明笑道:「你就是頭髮全脫光了,充其量和我當時出家一樣。在俗世也罷,出家也罷,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女人能少得了男人?女人又怎能擺脫掉男人?農民收穫麥子就得收穫麥草,龍衣蟒袍就能保裏邊不生虱子?」

  牛月清說:「是這麼個實情兒。」

  慧明說:「你瞧著我一個尼姑還用生髮靈,覺得奇怪吧?可我奇怪的是你怎麼也想到要來清虛庵!莊老師是何等人物,別人有煩惱,莫非你也煩惱?」

  牛月清突然兩顆清淚掉下,卻一句話也不肯說。慧明見她如此,也不追問,沏了茶兩人喝了,直送到山門外,分手告別了。

  過了三天,牛月清又來到清虛庵,慧明卻坐在被窩裏,說:「我知道你是還要來的。你的事我給孟雲房打電話時詢問了,他嚇得在電話裏直驚叫,要我多勸你。我不用勸的,你是來要出家也好,不為出家散散心也好,人各有志,勸也沒有用的,但我可以告訴你,解脫自己的只有你自己。我當初出家,以為做了尼姑就萬事清心,可進了佛門,才知道尼姑也不是隨便就可以當的,若是那樣,寺院倒成了避難所了,佛也顯不出其聖潔來了!男人的心我倒理解,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是他們的秉性。這個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婦人如同是大人的孩子,大人高興了就來逗孩子,是要孩子把他的高興一分為二地享受;大人苦悶了,也來逗孩子,或者罵孩子,是把孩子當作出氣筒,或當作消氣機,要把苦悶合二而一或一概兒推去。說女人是半邊天,女人可以上天,可以入地,可上天入地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滿城的商店裏出售著女人的服裝、女人的化妝品,好像社會一切都是為女人而服務的。可這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讓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供男人欣賞消用?大男人主宰的這個世界上,女人要明白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沒結婚的讓別人喜歡,結了婚的讓丈夫寵愛,女人就得不住地調整自己,豐富自己,創造自己,才能取得主動,才能立於不會消失的位置。若以美貌取悅,美貌總是隨著時光要流逝的,且世上的美貌各式各樣,你一人怎去滿足男人吃了五穀還想六味的胃口呢?若一切圍著男人打轉兒,男人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到頭來你只能活得窩囊,遭人遺棄。孔子說唯女子和小人難養,其實男人最難養。你離他遠了他不行,離他近了他又煩。女人對於男人要若即若離,如一條泥鰍,讓他抓在手裏了,你又滑掉;如一顆瓜子兒,吃進嘴了,逗起了口液出來又填不飽肚子。男人就對你有了種好的感覺,追求起來就像蒼蠅一樣勇敢。所以,女人要為自己而活,要活得熱情,要活得有味,這才是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裏,真正會活的女人!」

  慧明講經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牛月清心裏騰騰在跳,一會覺得她在說那個唐宛兒,唐宛兒為什麼活得人都寵愛,難道就是唐宛兒知道這些?一會兒又覺得她是在說自己,自己的失寵就是沒曉得這麼個理兒嗎?但牛月清想不到的是慧明年紀輕輕,又是尼姑,卻懂得這麼多關於男人和女人的事,就說:「慧明師父,你能說這些,真讓我吃驚哩!」

  慧明說:「是嗎?我要再說出來,還要嚇死你的呢!」

  牛月清說:「什麼事就把我嚇死了?」

  慧明說:「那好吧,既然你看得起我,到我這裏來,我也就全對你說了。你不覺得我今日坐在床上和你說話是沒禮貌嗎?我是打胎了兩天了。」

  牛月清叫道:「打胎?!」

  慧明說:「你把門掩上,別讓別的尼姑聽著了。是打了胎,你該用怎樣的眼光看我了,你怕永遠不會再來見我了吧?可這是真的,我一發覺身子有異樣,就自配了中藥打下來的。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

  牛月清真不知道還要和慧明說些什麼,她緊張地不敢看慧明,她不是怕慧明難堪,而是自己不好意思。她喃喃著,果真起身從那裏走出來回家了。

  足足過了七天,牛月清給單位告了病假,在家四門不出。莊之蝶與唐宛兒的事發生後,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最愛的丈夫竟會這樣;而現在,出了家的慧明也打胎,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還有什麼讓人可相信、可崇拜、可信仰呢?這般思索沒個究竟,果然自己就發病躺倒了。她的身上開始脫落皮屑,先是並不注意,後來穿襪子的時候,襪筒裏有許多麥麩一樣的東西,早晨起來掃床,床上也是,就覺得渾身非常癢。脫了衣服,才看清身上皮膚發糙,像蛇皮紋,像樹皮紋,她就在晚上脫光了衣服,拿一把刷子刷著身子,又一遍一遍地洗。第八天裏,她重新上班去了,很晚很晚才回來,老太太把女兒擋在門口瞧了半天。牛月清說:「娘,你這是幹什麼,認不得我了?」

  老太太說:「我真的認不得你了,你這是怎麼啦?!」

  牛月清就笑道:「娘,那你再瞧瞧,是漂亮了,還是難看了?」

  老太太說:「眉毛黑了,臉上的蝴蝶斑怎麼沒有了?」

  牛月清說:「這就好!」

  告訴老娘她是去美容了,眉毛黑是紋了眉,蝴蝶斑是用一種藥劑弄去了,她往後每天得去一次,一連去七天就會全去掉的。她還要去墊鼻梁,還要打平額上皺紋,還要去掉下腹裏的多餘脂肪,還要把腳也變瘦的。說得老太太驚道:「這不整個兒不是我女兒了?!」

  從此就整日嘮嘮叨叨,說女兒不是她的女兒了,是假的。夜裏睡下了,還要用手來摸摸牛月清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如此就懷疑了一切。今日說家裏的電視不是原來的電視,是被人換了假的;明日又說鍋不是以前的鍋,誰也換了假的;凡是來家的親戚鄰居又總不相信是真正的親戚鄰居。後來就說她是不是她,逼著問牛月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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