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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翌日清早,牛月清老早起來打掃了屋裏屋外,又去廚房燒好了粥,才去喊柳月起床。柳月起來,就不好意思了,忙去把莊之蝶也喊醒,三人一桌吃了飯。飯後柳月坐在客廳裏梳頭,畫眉,插花,戴項鏈和耳環,一定要讓了牛月清和莊之蝶就坐在旁邊當顧問,從頭上到腳下直收拾了兩個小時,鋪天蓋地的鞭炮就響起來了。

  牛月清就立即要柳月脫了鞋,坐在臥床上去,而自個把房門大敞。這是一支幾十人的迎親隊伍,開來的小車是二十二輛,文聯大院裏放不下,一字兒又擺在大門口外的馬路上。得了紅包的韋老婆子跑前顛後,給每一個接親的人笑著,又嚴厲地防範著街上閒人進入大院。胸佩了紅花的大正,被人攙扶著恭恭敬敬地要向莊之蝶和牛月清行磕頭禮,他的麻痹的右腿已經往後撇去要趴下去,莊之蝶把他擋了,只要求鞠個躬就是。大正便深深一躬,又去臥室為柳月穿鞋,再將其抱下來,把一朵與他胸前同樣艷紅的花朵別在她的胸前。柳月靜靜地看著他,當大正別好了花,捏了她的手向唇邊去吻的時候,她撇撇嘴,對門口觀看的莊之蝶和牛月清說道:「他還在學西方那一套呢!」

  羞得大正耳脖赤紅。然後來人坐下吃煙吃葷吃酒,欣賞牆上的字畫,去書房門口瞧裏邊塞滿的書。擺鐘敲過十下,說一聲「上路!」

  趴在樓門洞上的窗台上的人就將三萬頭的鞭炮吊下來點燃,聲音巨大,震耳欲聾。大正牽了柳月雙雙往下走,三個照相機和一台攝影機就鎂光閃動,大正一笑,禁不住發出一個嘎兒之聲,柳月就拿白眼窩他。大正一臉莊重了,又竭力要保持著身子的平衡,但不免開步之後左右搖晃,不停地便撞著了柳月,後來就不是他在牽著柳月,而是柳月在死死抓著他的手,那手臂就硬如杠桿,把整個身子穩定著。樓門洞上的鞭炮還在轟響,紅色的屑皮如蝴蝶一樣翻飛,柳月害怕有一個斷線的炮仗掉下來落在自己頭上,一個跌子就跑過門洞口。因為猛地丟了手,險些使大正跌倒,一直跟在旁邊的牛月清就喊:「柳月!柳月!」

  柳月只好回過頭來等著。樓下的院子裏站滿了人,柳月這回是挽了大正的胳膊,儘量地靠近,不使大正搖晃。牛月清說:「好!好!」

  指揮了四個人把剪好的五彩紙兒往他們頭上灑,一對新人立時滿頭滿身金閃銀耀。接親而來的幾十人依次往車上搬嫁妝,長長的隊列從大院順序走出,馬路上圍觀的人就潮水般地湧過來。人們在對著新郎新娘評頭論足,說新娘比新郎高出了一頭,說新娘必定是一個新的家庭的掌權人,說新郎不久將來就得戴上一頂綠帽子了。有人就說新郎是市長的兒子,市長的兒子脾氣一定是暴躁的,他是能在氣勢上和威嚴上絕對征服了新娘的。於是又有人說,要揍這美人兒?那他必須要等美人抱他到床上了才能揍她的。這些議論柳月自然聽在耳朵裏,急急就鑽了那輛車裏去。

  婚禮是在西京飯店的大餐廳中舉行的。莊之蝶和牛月清所乘坐的車剛在飯店門口停下,就看見偌大一群人已擁了大正和柳月進了餐廳大門。鞭炮不絕,鼓樂大作,正疑惑人造麼多的,有人就過來說:「你二位今日可得坐上席的,市長他們已經在那裏了。」

  兩人入得廳去,但見一片彩燈,光陸陸離,人皆鮮艷,喜笑顏開。穿著旗袍的服務員穿梭往來,正往每一張桌上放了花籃,擺了水果、糕點、瓜子、香菸、茶水、飲料。人亂哄哄地,也不知是哪路賓客。大正和柳月已經在進門時接受了兩個兒童獻上的花束,被人安排著從鋪著一條約兩米寬二十米長的紅綢上緩緩向廳的那一頭走。那一頭搭就了一個稍高的平台,紅毯鋪就,盆花擁簇,前有麥克風設備,後有四張上席主桌。司儀黃德復,讓新人轉過身來,招呼所有帶相機的來賓拍照新人倩影了,人們大呼小叫,要他們靠近些,再靠近些,要笑,要舉了花束,或者一個手搭了另一個的肩,一個摟了另一個的腰。大正和柳月不做。不做不行,有人上去為他們擺姿勢了,又是哄然大笑,滿堂喝采。莊之蝶停在那紅綢邊,看清了紅綢上卻有金粉書寫了鄭燮的一副聯語:「春風放膽去梳柳,夜雨瞞人在潤花。」

  旁邊寫有「恭賀大正柳月婚喜」字樣,然後是麻麻密密的數百位恭賀人的簽名。莊之蝶想,一般會議典禮留念都是參加者在宣紙上簽名,這不知是誰的主意,倒把恭賀人名寫在綢上,又以綢代替紅地毯,也覺別出心裁,有趣有味。便有人拿了筆過來說:「請簽個名吧。」

  莊之蝶在上邊簽了,那人叫道:「你就是莊先生?」

  莊之蝶笑笑點頭,那人又說:「我也愛好文學的,今日見到你十分高興,」

  莊之蝶說:「謝謝。」

  要往前走。那人卻還要和他說話:「壯先生,那新娘是你的保姆,是你熏陶出來的?」

  莊之蝶說:「哪裏!」

  那人說:「我真羨慕她,我有個請求不知先生肯不肯答應?我也想去你家當保姆,一邊為你服務,一邊向你學習寫作。」

  莊之蝶說:「我不請保姆了,感謝你的好意。」

  那人說:「你是嫌我不是女的嗎?我是能做飯,能洗衣服的。」

  莊之蝶幾乎是擺脫不了他的糾纏,牛月清便前去給黃德復講了。黃德復正在介紹著各位嘉賓,立即大聲說:「今天參加婚禮的還有著名的作家莊之蝶先生,我們熱烈鼓掌,請莊先生到主桌上來,」

  大廳裏一片歡叫,掌聲如雷,那人只好放了莊之蝶。莊之蝶上了主桌,與已坐了的各界領導和城中的名流顯赫一一握手寒暄。剛在一個位上落身,卻跑上來兩個姑娘,要請他簽名留念。莊之蝶以為是在筆記本上簽的,姑娘卻把身子一挺,說:「這心口專是為莊先生留的!」

  看時,那穿著的白棉毛衫上已經橫的豎的簽滿了人名,莊之蝶說:「嗬,這麼好的衫子怪可惜了,」

  姑娘說:「名人簽字才有價值的,平日哪兒尋得著你們,聽說市長兒子結婚,尋思你們肯定是來的。你們簽了,我們招搖過市,這才是真正的文化衫!」

  莊之蝶說:「讓我先看看誰都來了?」

  便見上面有汪希眠、阮知非、孟雲房、孫武、周敏、李洪文、苟大海的名字,就把筆拿起來,在姑娘的胸前寫了。另一個姑娘看了,卻得寸進尺,說先生文思敏捷,能不能寫一首詩,四句也行的。莊之蝶為難了,說:「這兒哪是寫詩的環境,寫什麼內容呢?」

  姑娘說:「今日是婚禮,寫點愛情的吧!」

  莊之蝶在姑娘被上寫開了。那姑娘讓另一姑娘給她唸唸,就唸道:

  把桿杖插在土裡,希望長出紅花。把石子丟在水裏,希望長出尾巴。把紙壓在枕下,希望夢印成圖畫。把郵票貼在心上,希望寄給遠方的她。

  姑娘就笑了,說:「莊先生你是在懷念誰呀?」

  莊之蝶說:「這是叫單相思。」

  姑娘說:「對,我就喜歡單相思。我找了那麼多男朋友,但我很快就拜拜了,這世上沒有我相信的人,也沒有我可愛的人了。但我需要愛情,又不知道我要愛誰?單相思最好,我就放誕地去愛我想像中的一個人,就像是我有一把鑰匙,可以去開每一個單元房!」

  莊之蝶就笑了,說:「姑娘你有這般體會一定是愛著具體的人的,怎麼會不知道要愛誰?」

  姑娘就說:「那沒有成功麼。我發誓再不去愛他的,我天天都在這裡警告我的。」

  莊之蝶說:「可你天天都擺脫不了對他的愛。這就是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不去想他,怎不想他,能不想他?」

  姑娘叫道:「哎呀莊先生你這麼個年齡的人也和我們一個樣的?!」

  姑娘就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似乎很激動,有作長談的架勢。莊之蝶忙提醒婚禮開始了,咱在這兒說話,影響不好的,就把姑娘打發了下去。這時候,又一人彎了腰上來,悄聲地對莊之蝶說:「莊先生,大門外馬路左邊有個人叫你去說句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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