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廢都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十三

  柳月的婚禮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準備著接待迎親人來時的水酒飯菜,大正娘提說這太破費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過來;牛月清堅決不依,雖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兒或妹妹,但既然市長家也承認她是親家,親家出嫁妝已送了過來,外人不知細底的,還真的以為莊之蝶和牛月清給陪的,這已經是給了多大的體面了!酒當然是最好的茅台酒,菜也是雞鴨魚肉之類。準備好了,牛月清讓柳月好好在家洗個澡,她又拖著酸疼的腿去了市長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體的細枝末節,唯恐有個差錯,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宗復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莊之蝶先是在廳室裏聽著浴室中的嘩嘩水響,想了很多事情,後來就默默回坐到書房,在那裏拼命地吸菸。

  突然,門被推開,柳月披著一件大紅的睡袍進來了。柳月的頭髮還未乾,用一塊白色的小手帕在腦後攏著。洗過澡的面部光潔紅潤,眉毛卻已畫了,還有眼影,艷紅的唇膏抹得嘴唇很厚,很圓,如一顆杏子。柳月是格外得漂亮了,莊之蝶在心裏說,尤其在熱水澡後,在明日將要做新娘的這最後一個晚上。莊之蝶看著她笑了一下,垂了頭卻去吸菸,他是憋了一口長氣,紙菸上的紅點迅速往下移動,長長的灰燼卻平端著,沒有掉下去。柳月說:「莊老師,你又在發悶了?」

  莊之蝶沒有吭聲,苦悶使他覺得說出來毫無價值和意義了。柳月說:「我明日兒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後一次祝福嗎?」

  莊之蝶說:「祝你幸福。」

  柳月說:「你真的認為我就幸福了?」

  莊之蝶點點頭,說:「我認為是幸福的,你會得到幸福的。」

  柳月卻冷笑了:「謝謝你,老師,這幸福也是你給我的。」

  莊之蝶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柳月;柳月也看著他。莊之蝶一聲嘆息,頭又垂下去了。柳月說:「我到你這兒時間不長,但也不短。我認識了你這位老師,讀了許多書,經見了許多事,也聞夠了這書房濃濃的菸味。我要走了,我真捨不得,你讓我再在這兒坐坐,看看這個你說極像我的唐仕女塑像,行嗎?」

  莊之蝶說:「明天你才走的,今晚這裏還是你的家,你坐吧,這個唐仕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給你的。」

  柳月說:「這麼說,你是要永遠不讓我陪你在書房了?」

  莊之蝶聽了這話,倒發愣了,說:「柳月,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沒有想要送你這個仕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別的東西的。」

  柳月說:「別的什麼東西,現在能看看嗎?」

  莊之蝶便從抽頭裏拿出一個精美的匣子給了柳月。柳月打開,卻是一面團花銘帶紋古銅鏡,鑲有凸起的窄棱,棱外有銘帶紋一周,其銘為三十二字:「煉形神冶,瑩質良工,如珠出畫,似月停空,當眉寫翠,對臉傳紅,倚窗繡幌,俱含影中。」

  當下叫道:「這麼好的一面古銅鏡,你能捨得?」

  莊之蝶說:「是我捨不得的東西我才送你哩。」

  柳月說:「唐宛兒家牆上懸掛了一面古銅鏡,大小花紋同這面相近,只是銘不同。我問過她,你怎麼有這麼個鏡?她說,是呀,我就有了!沒想現在我也就有了!」

  莊之蝶說:「唐宛兒的那個鏡也是我送的。」

  柳月怔住了,說:「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過了她,這該是一對鏡的,你卻送了我了?」

  莊之蝶說:「我不能再見到唐宛兒了,看到這鏡不免就想到那鏡……不說她了,柳月。」

  柳月卻一撩睡袍坐在沙發前的皮椅上,說:「莊老師,我直到你在恨我,為唐宛兒的事恨我。我承認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大姐,一是因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勁地打我,二是她首先發現了鴿子帶來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懷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說,事情也不會弄成現在的樣子,而我就說了,說了很多。我給你說,我之所以能這樣,我也是嫉妒唐宛兒,嫉妒她同我一樣的人,同樣在這個城裏沒有戶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來,還不如我,可她卻贏得你那麼愛她,我就在你身邊,卻……」

  莊之蝶說:「柳月,不要說這些了,不是她贏得了我愛她,而是我太不好了,你不覺得我在毀了她嗎?現在不就毀了嗎?!」

  柳月說:「如果你那樣說,你又怎麼不是毀了我?你把我嫁給市長的兒子,你以為我真的喜歡那個大正嗎?你說心裏話,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會愛著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給他,我也就閉著眼睛要嫁給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但你最後卻又把我們毀滅了!而你在毀滅我們的過程中,你也毀滅了你,毀滅了你的形象和聲譽,毀滅了大姐和這個家!」

  莊之蝶聽了,猛地醒悟了自己長久以來苦悶的根蒂。這是一個太聰明太厲害的女子,她卻沒有在這麼長的日子裏發現她的見地,而今她要走了,就再不是他家的保姆和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女人了,她說出這麼樣的話來,給他留下作念。難道這柳月就像一隻燭,一盞燈,在即將要滅的時候偏放更亮的光芒,而放了更亮的光芒後就熄滅了嗎?莊之蝶再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說過了那番話後還在激動的柳月,他輕聲喚道:「柳月!」

  柳月就撲過來,摟抱了他,他也摟抱她,然後各自都流了淚。莊之蝶說:「柳月,你說得對,是我創造了一切也毀滅了一切。但是,一切都不能挽救了,我可能也難以自拔了。你還年輕,你嫁過去,好好重新活你的人吧,啊?!」

  柳月一股淚水流下來,嗒嗒地滴在莊之蝶的手臂上,說:「莊老師,我害怕和大正在一處了我也會難以自拔的,那麼往後會怎樣呢?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哩。那我求你,明日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在最後的一個晚上能讓我像唐宛兒一樣嗎?」

  她說著,眼睛就閉上了,一隻手把睡袍的帶子拉脫,睡袍分開了,像一顆大的活的荔枝剝開了紅的殼皮,裏邊是一堆玉一般的果肉。莊之蝶默默地看著,把桌上的台燈移過來拿在手裏照著看,□□□□□□(作者刪去二百字)柳月叫了一聲,那沙發就一下一下往門口擁動,最後頂住了房門,咚地一聲,把兩人都閃了一下,柳月的頭窩在那裏。莊之蝶要停下來扶正她,她說:「我不要停的,我不要停的,」

  雙腿竟蹬了房門,房門就發出哐哐的響動,身子撞落了掛在牆上的一張條幅,嘩嘩啦啦掉下來蓋住他們。柳月說:「字畫爛了。」

  莊之蝶也說:「字畫爛了。」

  但他們並沒有了手去取字畫。□□□□□□(作者刪去四百二十二字)柳月離開了煙霧騰騰的書房時,說:「我真高興,老師,明日這個時候,我的身子在那個殘疾人的床上,我的心卻要在這個書房了!」

  莊之蝶說:「不要這樣,柳月,你應該恨我的。」

  柳月說:「這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的!」把門拉閉出去了。

  莊之蝶一直聽她走過的腳步聲,一直聽她開門的吱呀聲,然後一頭栽倒在沙發上。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