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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夏捷說:「除了腿,身體蠻好的嘛!」

  洪江的小媳婦也說:「好。」

  柳月卻眼淚流下來,說:「我聽得懂你們的話,他只是個濃眉毛,老實人。腿都殘了還談身體好不好?我倒恨他,早不送嫁妝,晚不送嫁妝,偏偏今日來送!」

  說著又流淚。幾個女人又勸:「圖不了這頭圖那頭的,再說,這也不是一般女孩兒能享得的福!」

  就聽見孟雲房在客廳喊:「柳月,柳月,你女婿不行了,你來代他喝酒!」

  柳月說:「他是沒腦子的,今日來做客,怎麼就能喝得沒個控制?孟老師也成心出他洋相,偏要灌醉他!」

  就是不出去。外邊的就亂糟糟地嚷著還要大正喝。不一會兒,周敏和洪江就架了爛泥一般的大正進來。要他睡在柳月的床上。抬上床的時候,大正的鞋脫下來,一隻腳端端正正,一隻腳卻歪著,五個指頭撮了一撮。柳月拉被子蓋了,還只在哭。

  眾人見柳月哭,以為是嫌把大正灌醉了。阮知非卻也酒到八成,說大正沒采,怎麼喝這麼一點就醉了,就自吹自擂他年輕時喝酒是多瘋的,曾和龔靖元一杯對一杯喝了四斤,那是喝涼水一樣的。一說到龔靖元,他又傷心起來,呼嗤呼嗤地哭。幾個女人悄悄去說了柳月的話,大家都覺得沒了意思。汪希眠就對阮知非說:「你哭什麼呀,你真會緊處加楔!天不早了,該回去了,你要哭,到我那兒放聲哭去,別在這兒敗興。」

  就對莊之蝶說:「之蝶,我們要回去了,大正來可能還有話和你們說的。」

  莊之蝶和牛月清還在留,眾人皆說:「客氣什麼!」

  就一哄散去。莊之蝶就一直送各位到大院門口,末了對周敏說:「宛兒是病了?」

  周敏說:「不要緊的,我讓她改日來看你們。」

  莊之蝶說:「病了讓她好好歇著。我聽你給師母說她的病,就尋思可能是消化不好,這裏有一瓶藥,你帶給她。」

  就把一個封閉得很好的藥盒兒給了周敏。

  唐宛兒打開了藥盒兒,藥盒裏是一隻小小的藥瓶,擰開瓶蓋,瓶子裏沒有藥,有一塊揉皺了的紙,上邊寫著:保重。婦人哇地就哭了。自那一日滿臉羞愧地從文聯大院的那一個家門出來,婦人深深地感覺了自己受到的侮辱。她知道吹一隻氣球吹得越大就越有爆炸的危險,但氣球一旦吹起來卻無法遏止要往大著吹的慾望和興奮。她無法不愛著莊之蝶,或許牛月清愈是待她好,她在愛著莊之蝶的時候愈會感到一種內疚和不安,正是這種內疚和不安,她竭力避免見到牛月清,也已經不大去那個家裏幽會。她也明白莊之蝶為什麼數次問她他自己是不是壞人,雖然她對莊之蝶說過:「你覺得太難了,咱們就只做朋友,不再幹那事了吧。」

  雖然她這樣說是一種試探,雖然莊之蝶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兩人每次見面,自然而然甚至是不知不覺裏又幹了那種事。但是,牛月清卻狠心地把鴿子殺了,殺了又炖成肉湯讓她和莊之蝶來吃,她對於那個家庭主婦的內疚之情一下子割斷了。如果我傷害過你,那麼你也傷害了我,一對一,我們誰也不欠著誰的了,我們如從未見面的陌路人了。唐宛兒這麼一路想著,到家的時候,她便是一身輕鬆,甚至突然間變得勤快,打掃房子,洗滌衣物,在這個晚上她對著周敏說:「你不快些來睡嗎?」

  周敏是在吹塤回來寫那一本不署名的書。周敏說:「來的,來的。」

  就收拾稿紙,然後去溫了水洗了下身,高高興興上到床來,她卻呼兒呼兒已經瞌睡過去了。這一睡,她就連睡了三天沒能起來。她是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醒過來睡衣全然濕透,但她記不清夢裏的情節,她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單和寂寞,痛苦得像一條在熱爐上烤著的魚。

  三天後,她搖搖晃晃起來,一個人從床邊坐著又去沙發上坐。沙發上坐久了又去床上坐,她好像是聽到了鴿子的咕咕嚕嚕的叫聲,踮著腳跑出來,倚在院中的梨樹上望天。天很高,天上有很白很白的雲,那是雲不是鴿子,淚水就潸然而下。在這麼個同住著她和莊之蝶的城裏,地上沒有了相通的路,空中的路也斷了?!滿院是些落葉,枝頭上的還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襲來,蟬聲漸軟,昨日夜裏的一場風,是豐豐盈盈的梨樹就這般消瘦了!唐宛兒於是感覺自己的臀在減肥,腮在塌陷,這歲月這時光也一盡兒消瘦得只剩下這風的一聲嘆息,在拍打著那門上的竹簾兒了。當周敏下班回來,再要去城牆頭上吹塤,她不讓他去,她讓他就在梨樹下吹。她說她不反對吹塤了,她也喜歡了這塤的聲音。周敏奇怪地看著她,說:「我說過的,這塤聲好聽的,你總說難聽,現在品出味兒來了?」

  就幽幽地吹,一邊吹著一邊擠眉弄眼討她的好。她歪在門檻上聽,卻突然有一個感覺來到心上,這感覺引她到城南門外的橋頭,到橋頭不遠處的那一棵倒立著的人字形的樹下去。她相信她的感覺,孟雲房也曾經在以前看了她的手紋說她是預感型的手。她現在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沒有去他那裏的路了,如果想去,就在那棵樹下期待。於是她站起來去化妝,去換衣服,去穿那一雙高跟皮鞋。周敏問:「你要出門,到哪兒去?」

  唐宛兒說:「我出去買衛生巾去,我來那個了。」

  她說來那個了,她真的來那個了,她找了紙墊在褲衩裏,就匆匆走出門。周敏說:「這麼晚了,我陪你去。」

  唐宛兒說:「城裏有狼有豹子嗎,我要你陪?你好生寫那本書吧!」

  唐宛兒穿過了馬路,穿過了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輛,來到了城南門外的石橋頭上。但莊之蝶沒有在那裏。她等到夜裏十二點了,莊之蝶夜沒有在那裏出現。直到夜已深沉,橋頭上再沒有行人,她等來的只是下身流著月經的紅水,而且在換紙的時候,弄得一手的血。她突發了奇想,竟把那血塗得滿掌,就按在了橋頭欄杆上,按在了那棵樹身上,按在了樹椏中的石頭上。石頭上的那個手印非常完整,能看出其中的紋路。孟雲房說過,每個人的手印就是每個人的生命圖的,莊之蝶,你如果來這裏了,你就能認得這是我的生命圖,我已經在這裏期待過你了!

  唐宛兒一連幾天去那棵樹下,但莊之蝶依舊沒有在那裏出現。唐宛兒就猜想莊之蝶一定是處境艱難,身不由己,走不出來了!當莊之蝶終於在藥盒裏捎來了消息,這婦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大場後,就鐵了心發誓:我一定要見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後一次,我也要見他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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