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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罵一句,打一撢子,再罵一句,再打一撢子,柳月胳膊上、腿上就起了一道道紅印。柳月在心裏叫苦:她什麼都知道了!心虛起來,嘴上就不硬氣,伸手抓了撢子說:「他們好,與我什麼干係?」

  夫人說:「怎麼個好法,你今日得一宗一宗給我說實話。你要不說,我打了你,也要向大正母子把這事說了。人家要願意娶你,你到市府裏去幹那淫事;若是人家不娶了,你脫了這一身上下的衣服回你的陝北屹嶗去!」

  柳月就哭著說了莊之蝶和唐宛兒如何來家做愛,又如何去唐宛兒家幽會,說鴿子怎樣傳信,信上有過口紅的嘴印也有過陰毛。她為了取悅夫人,減輕自己過錯,把有的說有,把沒有的也說成有。夫人先前只是心中懷疑,生出許多想像,但想像畢竟是自己的想像,聽了柳月這番招供,眼前就是一堆堆細細微微的圖畫,倒覺得不如不知道著好,而知道了又無力承受,便一時血液急流皮肉發顫,天旋地轉開了,叫道:「天呀,我是瞎子,我是聾子,事情都弄到這個程度,我竟一點不知!」

  她圓睜了雙眼,攤著雙手,牙花嗒嗒嗒地響,對著柳月問:「我現在有什麼?你說,柳月,我現在是窮光蛋了,一無所有!」

  柳月從凳子上溜下去,跪在夫人面前,說:「大姐,這事我本要對你說的,可我是保姆,我哪裏敢對你說?我說了你那時又怎麼肯信了我?我幫了他們,為他們提供了方便,我對不起你,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

  夫人丟了撢子卻把柳月抱住,放了聲地悲哭。她哭著求柳月恨她,她本是要嚇唬柳月的,可柳月沒說實話才打起來的,她說:「柳月,我受不了,我卻把你打了,你諒解你可憐的大姐,你能諒解嗎?」

  柳月說:「我諒解。」也就哭了。

  哭過一場,牛月清慢慢平靜下來,擦了眼淚,又給柳月擦淚。柳月說:「大姐,我陪了你,咱去找那淫婦撕了她的×臉!」

  夫人搖著頭說:「她算什麼東西!棄夫拋子跟別的男人私奔,私奔了又勾引另外男人,一個見男人沒了命的下賤貨,我去打她倒髒了我的手!咱們若去尋她,風聲出去,人人都知道你莊老師和她怎樣怎樣,你莊老師壞了聲名,倒讓她有了光彩。世上有多少崇拜你莊老師的,見一面都不容易,卻是她和名人睡覺了?!再說,你不久就和大正結婚,咱家出這樣的事,又怎麼有臉見親家市長?你莊老師雖是傷透了我的心,他不要了自己的前途事業,功名聲譽,我還要盡力挽救他。在家裏不鬧我忍了這口氣,若在外鬧開,只能使他更不顧一切,越發偏要和那淫婦在一起,那他也就全完了。他苦苦巴巴混到出人頭地這一步也是不容易的啊!現在我也不求他什麼,只要他改邪歸正,不再與淫婦往來也就行了。所以,你在外萬不得露出一句口風,你不要管我怎麼吵他,鬧他,你不要多嘴,權當不知道這事兒。可你要是還顧及你這個大姐,我要給你說,在家裏咱姐妹兒心裏卻要知道他的毛病,只是嚴加防備,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柳月第一次發覺夫人還有這般心勁,倒可憐起做了主婦還這麼難的,當下點了頭。夫人也就如此這般又吩咐了一番,打發了柳月洗臉梳頭、塗脂抹粉後出去。

  柳月是到了唐宛兒家來。唐宛兒正坐臥不安地在門口張望,瞧見柳月來了,接進門去,問:「你是從家裏來的嗎?看到鴿子信了嗎?莊老師不在?」

  柳月說:「老師在的。那大姐今日去了雙仁府那邊,老師就讓你過去說話。」

  唐宛兒心下高興,從糖盒取了糖果要柳月吃,柳月不吃,硬剝了一顆塞在她口裏,說:「這糖甜的,慢慢品能甜到心裏哩!莊老師在,那讓鴿子帶個信回來就是了,還勞動了你跑一趟!」

  柳月說:「我要到德勝巷楊家麵醬店買麵醬的,離這兒不遠,就捎了話過來的。」

  說畢,就走了。唐宛兒也精心妝扮了一番,騎車往文聯大院來。

  唐宛兒那一夜和莊之蝶分手回來,周敏正在家裏和一個叫老虎的人喝酒。老虎是周敏在清虛庵當民工時認識的一家企業集團職員,以後來家過幾次,唐宛兒也勉強能認得的,當下招呼了一聲就拿了凳兒在一邊聽他們說話。老虎一臉橫肉,兩片嘴唇卻薄,極善言語,唐宛兒就聽出是在慫恿周敏為一個發了財的老板寫一本書。書寫成後,一切出版印刷自己管,只求署上他的名,就可以付兩萬元的酬金。周敏先是為難,言稱一本書不是容易寫出的,寫了卻署別人名字總覺得太屈了。老虎就說,你又不是名作家,憑你寫了就能出版嗎?就是能出版,那又能得幾個稿費?你和唐宛兒過的是什麼日子?不乘機掙些錢來吃風屙屁呀?!再說這書稿不求你寫得多好,字數湊夠二十萬,就行了,費了你多少勁?好多人尋到我門上我都沒應允,專給你辦場好事你倒賣起清高了?!周敏忙解釋說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樂意接受這個差事的,只是眼前一場官司纏了身。老虎就問什麼官司,周敏一一說了,又道出目前的窘境。

  唐宛兒聽他說了莊之蝶要去托市長說情的話,就說:「周敏,你別喝多了胡說!莊之蝶哪會去走市長的後門?這不是作踐莊老師,也要連累市長嗎?」

  周敏說:「男人家說話你不要插嘴!」

  唐宛兒氣得一摔身子進臥室去睡了。睡在床上,拿耳朵還在聽他們說官司。就聽見老虎說:「我也是一個律師的,雖說是業餘的,但我幫人打了五場官司還沒一場是輸的。你們這官司算什麼屁官司,還勞駕去找市長?他莊之蝶不敢在法庭上說他和那女的談過戀愛、睡過覺了,還可以有另一個辦法能打贏嘛!」

  周敏就問:「什麼法兒?」

  老虎說:「姓景的不是說文章中寫的是她嗎?你們不是又分辯說寫的不是她嗎?如果再讓一個女的也到法院去告,就說文章中寫的是自己,這樣就熱鬧了,就攪得一塌胡塗了,法庭便認為誰也沒有證據來證明寫的就是姓景的,官司也就不了了之。」

  唐宛兒聽了,倒覺得老虎胡攪蠻纏,但這胡攪蠻纏也真算個法兒。等到老虎走了,周敏上得床來,兩人就說起這事,唐宛兒就說了一句:「為了這官司,我可以去做那個女人!」

  周敏說:「這就好了,我正愁到哪兒去找這個女子呢,想來想去竟沒想到你來!」

  唐宛兒卻說:「我試探試探你的,你倒真要讓我去了?為了你的利益,你就忍心讓我去和莊之蝶相好?」

  周敏說:「這是玩個花招,又不是真的要你怎樣嘛。」

  唐宛兒說:「要是真的又怎麼樣?!」

  周敏只是笑笑,還在唸叨這個主意好,後來酒力發作就睡著了。這個時候,唐宛兒卻有些後悔,不該自薦了去做那個女子,雖說是為了莊之蝶,但莊之蝶能不能同意這個方案,自己沒有與他商量就說了出來,周敏真要這樣辦起來,莊之蝶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一夜思慮過去,第二日第三日就等莊之蝶來了說與他,但莊之蝶沒有來,而周敏已著手準備,逼著她在家讀那篇文章,了解案情,一等莊之蝶去找了市長沒有結果,就開始實施這一陰謀的。今日一早,實在等不及莊之蝶了,才讓鴿子捎了信過去。

  唐宛兒來到文聯大院的家屬樓上,輕輕敲門,開門的竟是夫人,臉上的笑就僵了。牛月清眼光先避了一下,遂對著唐宛兒說:「哎呀,是宛兒來啦,我也是才回來的。今日做了些好吃的,我還給你莊老師說,宛兒好久不見來了,請過來吃頓飯吧,不想你就來了!」

  唐宛兒忙說:「師母做什麼好吃的,還記得我?我不來不這麼說吧,但我偏是有口福!」

  牛月清說:「你口大,口大吃四方的。」

  唐宛兒說:「男人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吃穀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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