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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牛月清忙說:「沒事的,我擔心天黑了沒人送她,這多日不見,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周敏放下電話,心裏也覺得奇怪,牛月清就為這事打電話給他嗎?她這麼強調唐宛兒那夜回來的時間,是唐宛兒沒有送柳月?可唐宛兒夜裏回來說他和莊老師一塊去陪柳月的呀!那麼師母這麼問又是什麼意思?憂心忡忡回來,見唐宛兒正趴在床上往一份掛曆上數什麼。探身看了,那幾張掛曆下的日期,有的被紅筆畫了圓圈,有的被畫了三角,有的旁邊還批有嘆號。說:「你在作什麼記號?」

  原來婦人每次與莊之蝶相會,回來都要在日曆上有所記載,沒事時就數著,一邊計算著次數,一邊作所有細節的回味。猛地被周敏問起,嚇得一個哆嗦,胳膊上也頓時生一層雞皮疙瘩來,將掛曆在牆上掛好了,說:「做什麼記號?我計算咱家一斤菜油吃了幾天,那天買了肉,一月能買幾次的。你這麼不聲不吭地溜進來,我還以為是壞人的!」

  周敏見她說得頭頭是道,也沒往心上去,就說:「真要是個壞人突然進來,你會怎麼的?」

  婦人說:「你說會怎麼的,我就和他睡覺啊!你今日怎麼啦,陰陽怪氣的,好像我在家養漢偷漢了?!」

  訓得周敏倒理屈起來,忙笑笑,一場事才了了。

  而牛月清回去,這一夜卻和莊之蝶吵鬧開來,說莊之蝶一定是和唐宛兒相好了,好得不是熟人朋友了,要不為什麼騙她說唐宛兒早早回去的?莊之蝶再三勸解,牛月清只是不行,立逼著要交待與唐宛兒怎麼好起來的,好到了什麼個程度,親嘴了還是做愛了?在哪兒做的愛?怎樣做的愛?莊之蝶到了這一步,只是閉口不吭。越是不吭氣兒,牛月清越氣,莊之蝶惱得從客廳坐到書房,她攆到書房,莊之蝶又從書房去臥室,她又跟到臥室。

  莊之蝶合著衣服蒙了毛巾被睡去,牛月清也睡下去,還是在追問。然後就喋喋不休地數說她在這個家裏的辛苦,說結婚以來,莊之蝶太虧了她,逢年過節,星期天假日沒陪過她去上街,沒陪過她看一場電影,買煤買麵沒動手過,做飯洗衣沒動手過,她照看了他的吃的穿的,還得照看應酬家裏來往客人,她是把單位的工作不當了一回事,是把自己的親娘冷落在一邊,只說一切來適應自己的男人了,可男人卻心在別人身上!她說:「你還是用不吭聲來應付我嗎?你以為這麼不吭聲就過去了?以前你這麼待我,我饒過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次可不行了!你得說出個一二三來,你說呀!你得給我說個明白!」

  但莊之蝶卻窩在毛巾被裏睡著了,且輕輕地發出鼾聲。牛月清一下子扯了毛巾被,抓了莊之蝶的衣領使勁搖,罵道:「你瞌睡了?你竟然瞌睡了?你就這麼不把我當人,我給你當的是什麼老婆,是貓兒狗兒你也不會不理不睬就瞌睡了?!」

  莊之蝶忽地坐起來用力一抖,摔開了牛月清,下了床又去書房。牛月清就嗚嗚地哭起來了。柳月在那邊屋裏聽了,知道事情全是為自己惹起,卻也有心想看看河畔裏漲水,但聽得牛月清放聲哭開來,心裏也有了緊張,就過來勸解。柳月一勸解,牛月清知道柳越是聽見了他們吵架的內容,又覺得在柳月面前丟了臉面,便全不顧了,撲下床又到書房裏,一把奪了莊之蝶正看著的一本書冊扔到了地上。莊之蝶說:「柳月你瞧瞧,她多賢慧,能摔了東西了!」

  柳月偏說:「莊老師,你把桌上的筆拿過,你就憑那支筆吃飯哩,大姐在氣頭上,小心把筆讓她摔壞了!」

  牛月清聽了,竟然去抓了筆狠狠砸在門上,說:「我就這麼賢慧能摔東西了,我摔了讓你看看我的賢慧!」

  又開始罵柳月,「柳月,你給我到你房子去,有你攪和什麼?!」

  柳月說:「我攪和什麼了?我沒攪和的,你真有氣了,你罵罵我麼,我是保姆,我不怪你的。」

  更氣得牛月清回到臥室放聲大哭。

  一夜不安生過去,三人起來眼睛腫腫的。柳月做好了飯,端了給兩人吃,莊之蝶呼呼嚕嚕吃了,牛月清不吃。莊之蝶說:「吃吧,吃飽了和我致氣才有勁兒的。」

  柳月說:「莊老師,該你說話的時候你不說,不該說話的你卻這麼多的靈醒話!」

  莊之蝶說:「都是你柳月作怪,是你給你大姐說我和唐宛兒怎麼啦?」

  眼睛一䀹。柳月就說:「你們能怎麼啦?!我說你和唐宛兒在市府門口等我的,那又有什麼!你就說說你們在等我時說些什麼呀不就得了?!」

  莊之蝶說:「隨便說的話我能記得?以後有經驗了,得出門買個錄音機帶在身上。」

  牛月清一句一句聽,卻仍不言語。莊之蝶說:「吃吧,吃了飯你和柳月到市長家去,正事還是要辦的。你就給市長夫人提說官司的事,再讓市長去找找政法委書記和院長,這事緊前不緊後的,就是市長去說這個情,那也得三兩天的。沒日子了,不敢耽擱了!」

  牛月清終於開了口,說:「讓我去給市長夫人說,這陣又需要上我了?」

  莊之蝶說:「女人家對女人家好說話嘛。」

  牛月清說:「我不說!你愛景雪蔭麼,你愛女人麼,你還怕她告狀?桃色官司,多中聽的名字!你不是也常說,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法院判你殺了頭,那才多風流,我卻說什麼?自己的男人和別的女人艷事露了馬腳,我倒去滅絕風聲,我這女人就這麼不值錢,不識體面?」

  莊之蝶見她再這麼說,又是一聲不吭了,待她氣喘咻咻起來,問:「說完了沒有?」

  牛月清說:「有理由你說麼!」

  莊之蝶說:「你不去找市長說話,我也不去!你說我和唐宛兒好,我就是和唐宛兒好,她到啥程度,你願意怎麼去想像你只管去想像;你也再給周敏打個電話,也可和周敏一塊去調查!」說完,就走出了門。走出門了,又返身回來,拿了桌上那包香菸。

  於是,牛月清上午沒有去上班,趴在屋裏哭得傷心悲慟,腳手都是發涼。柳月先是去勸,落得一片訓斥,索性全到書房呆呆地隔窗去看窗外馬路上的行人車輛。而拉者鐵軲轆架子車的老頭卻一個多小時地在馬路邊上吆喝:「破爛──!破爛嘍──!承包破爛──嘍!」

  吆喝得心煩。隔壁單元的人就火爆爆地開了後窗叫道:「收破爛的!收破爛的!」

  老頭仰了頭來,說:「在這兒,有破爛嗎?」

  那人說:「我操你媽的!」

  老頭不惱,拉了架子車一邊走一邊卻又唸唱了一段謠兒:

  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員做幕僚。
  二等作家跳了糟,幫著企業編廣告。
  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書換鈔票。
  四類作家寫文稿,餓著肚子耍清高。
  五等作家你潦倒了,×擦溝子自己去把自己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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