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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劉嫂就轉身去屋裏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劉嫂的男人叫給跛子做飯,她不理,還是哭。男人就有些氣躁了,罵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這麼傷心?!」

  罵過了,看看莊之蝶和婦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這婆浪大地不醒的。你們坐呀,讓她過一會給咱們做飯吃。」

  莊之蝶說:「劉嫂養這牛時間長了,總是心上過不去的,甭說她,我是吃過牛奶的,聽弓也好難過。」

  屋子裏就一陣水和盆響,男人說:「你在和麵嗎?那就做些攞湯麵。」

  過了一會兒,劉嫂端著一個盆兒出來了,盆裏卻是綠豆糊糊湯,放在了牛的嘴邊讓牛吃,跛子就臉色難看說:「我就不多待了,前村還有人叫我去看牛的。你付了出診費吧,牛是保不住了,我也不向你多要,隨便給十元八元的。」

  男人留他沒留下,把錢付了,送跛子出了門。莊之蝶和婦人見劉嫂難過,也就要走,告辭了走到院門口,聽見奶牛哞地叫了一聲。

  出來,莊之蝶直搖頭,說:「這一個時期不知怎麼啦,盡是些災災難難的事,把人心搞得一盡兒灰了!」

  婦人說:「你後來還和柳月在一起沒?」

  莊之蝶說:「說正經事兒你也要往那上邊扯?」

  婦人說:「你們在一搭了當然就災災難難的要來了;你要再下去,說不定不你就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的!」

  莊之蝶罵句胡扯淡,心裏卻咯咯噔噔起來,暗暗計算時間,倒也有些害怕了,就說:「我哪裏還和她來過,她現在和趙京五戀愛的,那趙京五咋甚事沒有?」

  婦人說:「那是時間沒到的。」

  兩人上到環城路,莊之蝶要擋一輛出租車來坐,婦人說走著說話好,莊之蝶不知怎麼突然間想起阿蘭來,問她願不願意去精神病院看看阿蘭的?阿蘭和阿燦的故事,莊之蝶老早給婦人說過,只是隱瞞了與阿燦的私事。這陣提出去看阿蘭,婦人倒不高興,說:「你是不是常想阿蘭,後悔和阿蘭沒及時相好?我和你在一起,你也能想到她,真是吃不到的都是香的,香的吃多了就煩了!」

  莊之蝶說:「這條路往東去是可以通往精神病的,所以我想到她,你就生出這麼多醋來,她要不是個瘋子,不知你又該怎樣了?」

  婦人說:「我該怎樣啦?滿足你,去病院。讓我也瞧瞧阿蘭是怎麼個美人兒,只怕你去看她反倒更傷害她的心,她是一個人在柵欄門裏,你卻是挎一個佳人在柵欄門外。」

  莊之蝶聽她這般說,便也猶豫了,說:「這樣我就不去了。她是瘋子,死怕也認不得我是誰的。」

  婦人就說:「可是你不願意呀?!」

  眼睛䀹著,眯眯地笑。莊之蝶掐了一根草去拂她,她跳躍著走到路邊一個坎下,說要尿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裏,人在草裏走著,頭髮在草梢飄著,忽隱忽現,撲朔迷離,情景十分地好。莊之蝶說:「往下蹲,路上過車,甭讓車上人看見你那屁股了!」

  婦人說:「他看見了個白石頭!」

  就輕輕哼一支曲兒。

  婦人還從來沒有唱過民歌,唱了幾句,莊之蝶就想起柳月曾經唱陝北民歌的那一幕,就說:「宛兒還能唱嘛!」

  婦人說:「我什麼不會?」

  莊之蝶說:「這是什麼歌子?」

  婦人說:「陝南花鼓。」

  莊之蝶就高興了,說:「你再唱唱,好中聽哩!」

  婦人也就看看尿水沖毀了一窩蟻穴,一邊輕聲唱道:

  口唇皮皮想你哩,實實難對人說哩。
  頭髮梢梢想你哩,紅頭繩繩難掙哩。
  眼睛仁仁想你哩,看著別人當你哩。
  舌頭尖尖想你哩,油鹽醬醋難嚐哩。

  莊之蝶在路邊聽著,又擔心怕過路人也聽到了往這邊看,前後左右扭著脖子瞭哨。先是一隻野兔從路的這邊躥向路的那邊,迅疾若一隻影子,後又見前邊千米左右站了四五個人,忙壓聲兒說:「好了,別唱了。」

  卻見那些人並沒走過來的意思,明白那裏是個停車站的,就放心地取一支香菸來吸,偏這當兒一輛公共車開了停在那裏,車上就下來一個人朝這邊走,就忙焦急問婦人好了沒有。再看那來人,不覺大吃一驚,竟是阿燦。莊之蝶叫了一聲,阿燦是聽見了,抬頭看了看,迎面的太陽光似乎照得她看不清,手遮了額看了一下,猛地呆住,遂轉身卻往回跑。上車的人已經上了車,車門已關,她就使勁敲車門,大聲叫喊;車門開了,便一個側身衝擠上去。莊之蝶剛剛跑到車門下,門呼地關了,阿燦的上衣後襟就夾在門縫裏,車開走了。莊之蝶揚著手叫道:「阿燦!阿燦──!你為什麼不見我?你為什麼不見我?你是住在哪兒的啊──?!」

  就攆著車跑,跑過來又到剛才站著的地方,車已經走遠了,一撲沓坐在草地上。

  婦人在草叢中小解,無數的螞蚱就往身上蹦,趕也趕不走,婦人就好玩了這些飛蟲,捉一隻用頭髮縛了腿,再捉一隻再縛了,竟縛住了四隻。提著來要給莊之蝶看,就發現了這一幕,當下放了螞蚱出來,見莊之蝶傷心落淚,也不敢戲言,問:「那是阿燦?」

  莊之蝶點點頭。婦人說:「今日真是怪事,說阿蘭,阿燦就來了!她怎麼見了你就跑?」

  莊之蝶說:「她說過不再見我,她真的不見我了。她一定是去病院看了阿蘭回來的,就住在附近,看見我又不讓我知道她住哪兒,才又上了車的。」

  婦人說:「這阿燦肯定是愛過你的。女人就是這樣,愛上誰了要麼像撲燈蛾一樣沒死沒活撲上去,被火燒成灰燼也在所不惜;要麼就狠了心遠離,避而不不見。你倆好過,是不是?」莊之蝶沒有正面回答,看著婦人卻說:「宛兒,你真實地說說,我是個壞人嗎?」

  婦人沒防他這麼說,倒一時噎住,說:「你不是壞人。」

  莊之蝶說:「你騙我,你在騙我!你以為這樣我就相信嗎?」

  他使勁地揪草,身周圍的草全斷了莖。又說:「我是傻了,我問你能問出個真話嗎?你不會把真話說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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