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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回到家裏,莊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飯也吃得極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說,只勸他再不要去龔家。莊之蝶也就沒有去見返回得龔小乙他娘,直到龔靖元火化,也沒去。牛月清卻每日買了許多奠品過去,幫著龔靖元老婆處理雜務,幾天幾夜,眼圈都發了黑。

  過了十天,慢慢緩過勁來,莊之蝶突然覺得已是許多天沒有吃到新鮮牛奶。問柳月,柳月也說沒有見到劉嫂的。一日,莊之蝶悶著無聊,約了唐宛兒去郊外遊玩,不覺竟到了一座村子。莊之蝶說:「哎呀,這不是貓窪村嗎?劉嫂家就住在村南頭,多日沒有喝到鮮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麼長時間牛奶,若說吃啥變啥,我差不多也會變了牛的。」

  婦人說:「你就是有牛的東西哩!」

  莊之蝶挽了袖子,說:「你是說我胳膊上汗毛長嗎,還是指脾氣拗?」

  婦人說:「你有牛犄角哩!」

  莊之蝶不解,婦人卻說她講一個民間故事吧。於是講:從前,有母女倆開店,幾年間就暴發了。原是這店裏有條黑規定,但凡過路商販來住宿,夜裏母女倆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販最後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倆吃不消的,商販願住十天半月不收飯錢床鋪錢。結果沒有哪個商販不放下行李貨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這就有一漢子憤憤不平,挑了貨擔投宿此店,這漢子自恃身強力壯,偏要為男人爭一口勇氣,但心底畢竟生怯,臨去時以防萬一,還暗揣了一個牛犄角。

  這一夜到四更天,漢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倆就敗了。漢子當然心虛,哪裏敢繼續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鋪,一揭枕頭,枕頭下骨碌碌滾出個牛犄角來。母女並不知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對女兒說:「嚇!怪不得咱娘兒倆吃敗仗的,你瞧瞧,不知那東西怎麼長的,光蛻下的殼就這麼大呀!」

  莊之蝶聽了,樂得直笑,一邊用土塊兒擲婦人,一邊罵:「你在哪兒聽的這黃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

  卻突然蹲下來,讓婦人給他掏掏耳屎。婦人說:「耳朵怎麼啦?」

  莊之蝶說:「你一說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

  婦人說:「我才不管的,硬死著你去!」

  一路先跑進村子裏去。

  待兩人尋到劉嫂家,劉嫂正在門道處安著的布機上織布,天也太熱,穿著個背心,褲腰四周邊夾了許多核桃樹葉。哎呀一聲,忙不迭下來,只是叫嚷:「天神,你們怎麼來啦!他大姐怎麼也不來鄉裏散散心的!多日沒去城裏,直想死我了,剛才就腳心癢癢的;腳心癢見親人的,我尋思這是誰要來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們!」

  莊之蝶說:「你只是想我們,可我們走得乏乏的卻不讓坐,也不讓喝口水的。」

  劉嫂噢噢叫著就拍腦門子,拉進屋坐了,就燒開水,就煮荷包蛋。端上來,婦人不吃,說吃不下的,只喝水;劉嫂讓不過,在另一個碗裏夾了,端出去銳聲叫小兒子吃。莊之蝶卻把自個碗裏的兩顆撥在婦人碗裏,說:「你要吃的,你看這像不像那兩件東西,你怎不吃?」

  婦人低聲說:「這裏可別騷情,人家把你當偉人看的!」

  劉嫂返身進來,看著他們吃了喝了,又說了許多熱煎的話,莊之蝶問:「好些日子咋不見了你?沒牛奶喝,這身子都瘦了。」

  劉嫂說:「今早我還托去城裏賣菜的隔壁吳三,說要走過你家那兒了,就捎個話兒過去,告訴你牛是病了。」

  莊之蝶說:「牛病了?!」

  劉嫂說:「已經許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還拉著它溜達溜達,昨日臥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憐,這牛給我家掙了這麼長時間的錢,我真害怕它有個一差二錯的!讓一個牛醫看了,人家說看不來得了什麼病,或許過幾日會好。好什麼呢?還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請焦跛子了,焦跛子是名獸醫。」

  莊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見奶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頭架子,不禁心裏一陣難過。奶牛也認識了來者是誰,聳著耳朵要站起來,動了動,沒能站起,眼睛看著莊之蝶和婦人,竟流下一股水來,婦人說:「可憐見的,真和人一樣傷心落淚!瞧瞧這奶囊,身子瘦了,只顯得奶囊大。」

  三人蹲過去,揮手趕起那蚊子和蒼蠅。

  說話間,院門環響,兩個人就走進來。劉嫂的男人莊之蝶見過一面的,身子揹了一個皮箱,後邊相跟著是一個跛子,便知道是獸醫了。相互寒暄了數句,跛子就蹲在牛身邊看了半天,然後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貼耳在牛肚子上各處聽,末了敲牛背,敲得嘭嘭響,臉上卻笑了。劉嫂說:「它是有救?」

  跛子說:「這牛買來時多少錢?」

  劉嫂說:「四百五十三元,從終南山裏買來的。這牛和咱真有緣分,來了就下奶,脾氣又乖,是家裏一口人一樣的。」

  跛子又問:「賣奶有多長時間啦?」

  劉嫂說:「一年多天氣,可憐見的,跟我走街串巷……」

  跛子說:「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說這賣了一年的奶已撈回了牛的錢,這將來上百斤牛肉,一張牛皮,它還要再給你幾千元錢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嗎?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黃,牛黃可是值錢的東西!別人想方設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黃,你家這是銀子空中來,你愁個什麼?」

  劉嫂說:「你這說哪裏話,我不稀罕那牛黃不牛黃的,我心那麼狠,為了得牛黃就眼睜睜看著它死?它也是我們家一口人的。你就開了藥方,讓它吃了藥好好休息。」

  跛子說:「你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遭見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訴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沒人能治得好。聽我的話,明日讓人殺了還能剝些肉來,若殺得遲,命救不下來,一身肉也熬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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