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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龔小乙沒有言傳,只拿眼睛看著莊之蝶。莊之蝶忙說:「好了,好了,怕是煙癮又犯了,你打他罵他,他也沒有知覺的。咱到下邊去坐吧,把一些後事合計合計,靠這小乙也頂不了事的。」

  眾人就到廈房坐了,只有趙京五還在那裏陪龔小乙。趙京五見人走了掏出三包煙土給他,說:「這是你莊叔叔買了給你的,預防你辦喪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

  龔小乙說句:「還是莊叔叔待我好。」

  就點了火吸下去。頓時人來了精神,說:「趙哥,你先下去,讓我躺一會兒。」

  趙京五曉得他的毛病,說:「又要去報復呀?」

  龔小乙說:「我誰也不報復了,我把全城人都殺過多少回了,讓我好好享受一下,我只要菩薩、要聖母、要神仙們唱的曲子。」

  趙京五說:「你別享受了,現在來了你爹幾位朋友弔喪,你是孝子不招呼,他們已經發火了,還欠揍嗎?這些長輩一生氣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兒讓臭著流水兒?」

  一把扯了龔小乙走到廈房來。

  在廈房裏,莊之蝶、汪希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親戚的兒女,讓聯繫火葬場的,去找送屍體去火葬場的車輛的,去買壽衣的,買骨灰盒的。問給小乙娘拍了電報沒有?回說拍過了,明日一早坐飛機回來。就又安排到時候誰去接,接回來誰來招呼著以防傷心過度而出現意外。龔小乙只在一旁聽著,末了給每一個叔磕了個頭,說:「這都得花錢,錢從哪兒來?我明日把那兩個玉石面的方桌賣了吧。」

  阮知非罵道:「你還要賣?你讓你爹死了還不安閒嗎?你娘回來了,我們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裏給你爹燒些紙去!」

  三人遂找了筆墨,說要佈置靈堂,龔靖元生前是書法名家,靈堂上除了遺像什麼也沒有,讓人瞧著寒心。莊之蝶就寫了「龔靖元先生千古」,貼在院門框上,一邊是:「能吃能喝能賺能花快活來。」

  一邊是:「能寫能畫能出能人瀟灑去。」

  阮知非說:「這一聯寫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龔哥的一生,誰見了敢作賤龔哥的一個屁來?!只是那靈堂上的一聯卻是太斯文,讓我看不懂的。」

  汪希眠說:「那還看不懂嗎?上聯是龔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裏,這是恨罵小乙的。下聯是西京城裏誰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龔哥一死,四人成三,活著的又兔死狐悲,這是抒咱們的悲哀的。之蝶,是不是這個意思?」

  莊之蝶說:「怎麼理解都可以吧。」

  著人把花圈擺在門口,又拉了一道鐵絲,將黑紗、布料一類祭物掛在上邊。院落裏多少有了辦喪的氣氛。阮知非又著人去找哀樂磁帶,用錄放機反覆放著了,說:「咱和龔哥畢竟好過一場,生前在一起常去賓館會集,那還不全仗他的關係,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場又不是他來請客?他這一死,不說別的咱也少了幾分口福。他是熱鬧了一世的人,卻生下小乙這不成器的東西,落得如此下場。現在人又都勢利,龔哥活著時求字的人踏破了這門檻,人一倒頭狗也不來了!虧得還有咱兄弟幾個,咱再不妨在花圈上輓幛上多寫些文字,一是寄託我們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裏為龔哥再掙得最後一次名望,三也讓龔大嫂子從天津回來不產生人走茶涼的悲哀。」

  莊之蝶說這是必要的,就攤了紙,讓汪希眠來寫。汪希眠說:「我肚裏沒詞,一到這裏更是一句話也想不出來,往常到龔哥這兒來,都是一起寫字作畫的,以後就再沒有那場面了,我就給龔哥再畫上一幅吧!」

  提筆將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裏不懂,驀地筆落在紙面,龍飛鳳舞,一叢蘭草就活生生在了那裏。阮知非拊掌叫了一聲:「好!」

  卻說,「這蘭草葉茂花繁正是龔哥的神氣,龔哥一生才華橫溢,無拘無束,雖有人對他微詞,但西京城一街兩行的門牌哪一個不是他寫的?大小官員家裏誰又沒掛了他的字?可畫蘭草的從沒見過還畫蘭草根的,你卻畫的一團毛根,又是無土無盆。」

  汪希眠說:「龔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後兩手空空,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所以我畫了無土無盆。」

  說完題寫了「哭我龔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印章按了。輪到阮知非,阮知非說:「我這字臭,但我不讓之蝶代筆,只是這詞兒擬不來,還得求你之蝶了。」

  莊之蝶說:「你按心裏想的寫吧。」

  阮知非說:「那我出來一聯,不管它對仗不對仗的。」就寫下:「龔哥你死了,字價必然是上漲一比三,知非找誰呀,麻將牌桌上從此三缺一。」擲筆竟一時衝動,悲不能支,說聲:「我先回去了。」逕直出門,一路哽咽而去。

  莊之蝶拿了筆來,手卻突突地抖,幾次下筆,又停了下來,取了一支香菸來吸。菸才點著,又抓了筆,汗卻從額頭滲出來。汪希眠說:「之蝶你身子不舒服?」

  莊之蝶說:「我心裏好生混亂,總覺得龔哥沒有死,就立在身邊看著來寫的。」

  汪希眠說:「他生前喜歡看你寫字的,一邊讚你的文思敏捷,一邊卻要批點某個字的間架結構,以後也難得有這麼個朋友了。」

  莊之蝶聽了,不覺心裏一陣翻滾,眼睛一閉,幾顆淚珠下來,就勢著墨在那紙上的淚濕處寫了,也是一聯。上聯是:「生比你遲,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風哭你哭我生死無界。」

  下聯是:「兄在陰間,弟在陽世,哪裏黃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陰陽難分。」

  寫完,已淚流不止,又去靈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暈了過去。牛月清一聲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開水,方蘇醒過來。眾人見他緩過了氣,全為他悲痛感動。汪希眠說:「人死了都別再難過,龔哥若有靈,知你這麼心裏有他,也該九泉含笑了。」

  就讓快送回家休息,這裏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趙京五一言未發,知道莊之蝶心裏苦楚,也不便說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車來,一路服侍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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