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廢都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有了龔靖元的一批字畫,畫廊新聞發佈會提前舉行,報紙、廣播、電視相繼報導。畫廊開張營業的那日,人們就爭相去觀看毛澤東的書法長卷。以前偉人在世的時候,只見過他的書法印刷本,如今眼睜睜看著碗口大的一百四十八個字的真遊,莫不大飽眼福。為毛澤束的字而來,來了竟又發現展銷著琳琅滿目的古今名人字畫,於是小小的並不在繁華之地的畫廊聲名大噪,惹得許多外地人,甚至洋人也都去了。

  牛月清得知弄到龔靖元的多半的珍藏作品,心裏終是覺得志下心,在家說了一次,莊之蝶要她快閉嘴。開張的當日賣出了幾幅字畫,趙京五把錢如數拿來,莊之蝶一盡兒丟給牛月清,說:「這是兩全其美的事,只要龔靖元人出來,兩隻手還在,他的錢就流水一樣進的。再說這一來,倒要絕了他們父子一身惡習,感謝也感謝不及的。別人還役說個什麼,你倒這般憂心忡忡,傳出去還真以為咱是怎麼啦!」

  牛月清也就不再言語。這日就聽得龔靖元被釋放回來,準備著拿了水禮去探望的,不想到了傍晚,消息傳來,卻是龔靖元死了。牛月清慌不及地到畫廊來找莊之蝶,莊之蝶正在那一些的字畫下角貼字條,全寫著「一萬一千元已售」、「五千元已售」、「三千五百元已售」。原來為了更好地推銷,故將這些未售品標出已售的樣子激發買主的購買慾。唐宛兒也在那裏忙活,幫著佈置一個新設的民間美術工藝品櫥櫃,裏邊有剪紙、牛皮影、枕頂、襪墊,也有那個已經用紅綠絲線繡製得艷美的紅楓枕頭套兒。

  這婦人經不得眾人誇獎,更是逞了聰明勁兒說街上流行文化衫,那衫兒上無非是寫些逗人趣的一句兩句話的,如果將一件衫兒全以豆大的字抄寫了古書,樣子才是雅致,必是有人肯買的。眾人正說說笑笑地熱鬧,見牛月清突然進來說是龔靖元死了,都嚇得魂飛魄散,又忙給汪希眠和阮知非撥電話問了,兩人也說是聽到了風聲,但不知究竟如何?莊之蝶就丟下眾人不管,拉了牛月清忙回到家去,思謀吃過飯了到龔家去。即便死亡之說是訛傳,龔靖元從牢裏出來也該去看看的。

  正吃飯間,龔小乙就差人來報喪了,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聲,就一腳高一腳低往街上去扯黑紗。莊之蝶通知趙京五買了花圈、一刀麻紙、兩把燒香、四根大蠟燭來。趙京五一一辦了跑來,牛月清也從街上回來,買的不是黑紗,卻是三丈毛料。趙京五說:「你怎麼買這麼好的料子,你是讓亡人帶到陰間去穿嗎?」

  牛月清說:「龔靖元一死,就苦了龔大嫂子和小乙了,送了黑紗能做什麼,送些正經布料倒可以為他母子做一件兩件衣服穿。人死了不能還陽,顧的還是活著的人。只可憐老龔活著時,他家的好日子過慣了,老龔一死就是死了財神爺,人從窮到富好過,從富到窮就難過了,不知往後那娘兒倆要受了什麼艱辛了?!」

  說著眼淚就又流下來。莊之蝶說:「你師母這樣做也對。報喪的人我也問了,老龔死前是神經錯亂,把家裏什麼都毀了,龔大嫂子去天津還沒有回來,小乙又是那個樣兒,家裏怕是要啥沒啥地恓惶了。」

  就對趙京五又說:「我倒記起一宗事來,你去柳葉子家買三包煙土給小乙帶上。他爹一死,樣樣還得他出頭露面,想必家裏也沒了煙了,沒煙了他怎麼料理?」

  趙京五又去買了三包煙土,三人趕到龔靖元家時,已經天黑多時了。

  這是一所保存得很完整的舊式四合院。四間堂屋,兩邊各是廈房。院子並不大,堂屋檐與東西廈房山牆的空檔處,皆有一裸椿樹,差不多有桶口粗細。當院是假山花架,院門房兩邊各有一小房兒,一為廁所,一為冬日燒土暖氣的燒爐。莊之蝶和牛月清、趙京五直接進去到堂屋,堂屋裏亮著燈,卻沒有人。四間屋裏兩明兩暗,東邊是龔靖元的書房,西邊是夫婦臥室,中間是會客的地方。當庭並合了兩張土漆黑方桌,上邊嵌著藍田玉石板面,四邊是八個圓鼓形墩凳。堂門的兩旁是兩面老式的雙鏈鎖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懸掛了八面紅木浮雕的人像,分別是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歐陽洵、柳公權、張旭、米芾、于右任。東西隔牆上各裱裝了龔靖元的書法條幅,一邊是「受活人生」,一邊是「和」。趙京五說:「這哪是死了人!沒有靈堂也沒有哭聲嘛?」

  才見一個頭纏孝巾的人從廈房出來,說了聲「來人了!」

  就朝他們喊:「在這兒的!」

  莊之蝶才知靈堂是設在了東邊的廈房裏。三人出了堂屋下來,東廈房裏小三間開面,室中有一屏風。屏風裏為另一個睡處,屏風外支了偌大的案板,為龔靖元平日寫字之處。現在字畫案板稍移動了方位作了靈床,身蓋的不是被子單子,只是宣紙。莊之蝶過去揭了龔靖元臉上的紙,但見龔靖元頭髮雜亂,一臉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錯位,樣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臉哭起來,說:「人停在這裏怎麼蓋的宣紙?那被子呢?單子呢?」

  守靈的是幾個龔家親戚的子女,說被子單子都太髒了,不如蓋了這宣紙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邊哭一邊去拉平著龔靖元的衣襟,識得那腳上穿的還是那次在城隍廟遇著時穿的那雙舊鞋,就哭得趴在了靈床沿上。莊之蝶用手拍龔靖元的臉,也掉下淚來,說:「龔哥,你怎麼就死了!怎麼就死了!」

  心口堵得受不了,張嘴哇地失了聲來哭。守靈的孩子忙過來拉了他們在一旁坐了,倒了一杯茶讓喝著。

  原來龔靖元回到家後,聽了小乙叔說,好是感激莊之蝶,倒後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熱衷賭場,很少去莊之蝶那兒走動。更是見小乙這次如此孝敬,心裏甚為高興,就從床下的一個皮箱裏取出十萬元的錢捆兒,抽出一沓給小乙,讓小乙出外去買四瓶茅台、十條紅塔山菸、三包毛線和綢緞一類東西,要去莊之蝶家面謝。龔小乙一見這麼多錢,就傻呆,說道:「爹這麼多錢藏在那裏,卻害得我四處籌借那六萬元!」

  龔靖元說:「錢多少能填滿你那煙洞嗎?我不存著些錢,萬一有個事拿什麼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這次饑荒!你還行,我只說你這個樣子誰肯理睬,沒想倒也能借來錢的,你說說,都借的是誰家錢,明日就給人家還了。」

  小乙說:「我哪裏能借了這多的錢?公安局罰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燒了腳後跟的,幸好有一個畫商買了你那壁櫥裏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來。」

  龔靖元聽了,如五雷轟頂,急忙去開壁櫥,見自己平日認為該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經沒有,又翻那些多年裏搜尋收集的名古字畫也僅剩下幾件,當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罵:「好狗日的逆子,這全賣完了嘛,就賣了六萬元?你這個呆頭傻×,你這是在救我嗎?你這是在殺我啊!我讓你救我幹啥?我就是在牢裏蹲三年五載不出來,我也不讓你就這麼毀了我!你怎麼不把這一院房子賣了?不把你娘也賣了?!」

  小乙說:「爹你生什麼氣?平日你把錢藏得那麼嚴,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裏知道家裏有錢?那些字畫賣了,賣多賣少誰還顧得,只要你人出來,你是有手藝麼,你不會再寫就得了!」

  龔靖元過去一腳踢小乙在門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腳!要寫就能寫的?我是印刷機器?」

  只管罵賊坯子、狗日的不絕口,嚇得龔小乙翻起身跑了。龔靖元罵了一中午,罵累了倒在床上,想自己英武半輩,倒有這麼一個敗家兒子,煙抽得三分人樣七分鬼相,又是個沒腦的,才出了這麼一場事就把家財蕩成這樣;以後下去,還不知這家會成個什麼樣兒?又想自己幾次被抓進去,多為三天,少則一天,知道的人畢竟是少數。但這次風聲大,人人怕都要唾罵自己是個大賭鬼的。就抱了那十萬元發呆,恨全是錢來得容易,錢又害了自己和兒子,一時悲涼至極,萬念俱灰,生出死的念頭。拿了麻繩拴在屋梁,挽了環兒,人已經上了凳子,卻又恨是誰幫敗家的兒子找的畫商?這畫商又是誰?罵道:「天殺的賊頭你是欺我龔靖元沒個錢嗎?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讓你們瞧瞧我是有錢的!」

  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萬元一張一張用漿糊貼在臥室的四壁,貼好了嘿嘿地笑,卻覺得這是為了什麼,這樣不是更讓人恥笑嗎?家有這麼多錢,卻是老子進了牢,兒子六萬元賣盡了家當?!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潑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鐵耙發了瘋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貼著的錢幣扒得連牆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丟了耙子,卻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說,完了,這下全完了,我龔靖元是真正窮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雙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來,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莊之蝶喝了一杯茶,這當兒院門口有人走動,想起身避開,進來的卻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後還有幾個人,抬著訂做的一個果子盒進來了。這果子盒十分講究,下邊是用塗了顏料的豬頭肉片擺成了金山銀嶺,上邊是各種面塑的人物,有過海八仙,有竹林七賢,金陵十二美釵,少林十八棍僧,製作精巧,形象逼真。莊之蝶問候汪希眠阮知非後,說:「我也才來,正估摸你們是要來的,咱就一塊給龔哥奠酒吧!」

  三人將果子盒擺在靈桌上,燃了香,點了大蠟,半跪了,在桌前一個瓦盆裏燒了紙,然後一人拿一個酒盅,三磕六拜,叫聲:「龔哥!」

  把酒澆在燒著的紙火裏。完畢,阮知非站起來說:「天這麼黑了,院子裏也不拉了電燈,黑燈瞎火的又不見你們哭,冷冷清清哪兒像死人?小乙呢?小乙到哪兒去了?也不守靈,來了人也不閃面?!」

  那幾個親戚的兒女哭了幾聲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廈子房裏的電燈拉出來掛在門口,就有一個去堂屋臥室裏喊龔小乙,半天沒出來,出來了說:「小乙犯病了!」

  幾個人就去了臥室。臥室裏一片狼藉,四壁破爛不堪,還能看出一些錢幣的一殘角碎邊,龔小乙窩在床上口吐白沫,四肢痙攣,渾身抖得如篩糠。阮知非過來扇一個耳光罵道:「你怎麼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