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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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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裡,莊之蝶任何人也懶得去見,唐宛兒從她家幾次讓鴿子帶了信來,約他過去,他接了鴿子取下字條,並不寫一個字地放鴿子又回去。在家待著,來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門口吮喝了牛奶,就騎「木蘭」去那些低窪改造區閒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來這兒幹什麼,整晌整晌在推土機推倒殘牆斷壁的轟鳴聲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紀蹲在土堆上嘮叨的人。這些人嘮叨著這片低窪區的過去是怎樣的有著幾家妓院。有叫鴨子坑的,鴨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樓上妓女能歌善舞,身價昂貴。 鴨子坑來的都是趕車的馬夫、終南山下來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趕毛驢販運火紙、瓷器和棉花、菸草的腳戶,一個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娘兒們一碗餛飩就行了,可以放那麼一炮,還可以整夜讓她抱了腳暖。他們嘮叨,哪一處原是住著一個彈棉花的,整日揹了弓子,用一個棒槌在敗絮上嗡兒嗡兒地彈。人窮得冬天買不起個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頭巾,耳朵梢子都凍乾,卻樂哉得很。一邊打弓弦,一邊雙腳還按了弓弦的節拍跳動。真是破鍋配了爛勺,那老婆原在關中西部塬上來的戲班子裏敲板兒,人稱敲豬皮的,嫁了來豬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響,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與祝英台》:「蹴下尿尿寫文章,立著尿尿狗澆牆。」 他們嘮叨,哪一處是陸家辣麵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純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氣就大。陸老頭是個駝背,生養的女兒卻水色,就被一個軍官收去做了小了,這陸老頭從此也闊起來,不賣辣子麵,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頭品麻哩。但軍官的小老婆不知怎麼回娘家卻吊死在那院後的香椿樹上,陸老頭沒了臉面,賣了房子搬到別處去住。這房子後來連住過三戶人家,卻都不出兩年,老婆就上吊了。莊之蝶聽了,也不近去問這些往事的根根梢梢,也不問這一片低窪地還有過什麼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卻想,這些人怎麼說起這些那麼有興趣?不改造這片地方的時候他們或許都在罵著不改造,現在改造開了卻似乎又捨不得了的?後來就瞧見他們那裡圍了打麻將,一邊搓牌,一邊用手在頭上拍打,在臉上拍打,叫嚷怎麼啦,這麼癢的,人老了皮膚倒嬌貴,明日得去買撓手了。 莊之蝶覺得好笑,卻也覺得自己身上也癢起來,並沒有蚊子的,卻癢得比蚊子叮著還癢,火辣辣地發疼,就回來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顯少起來,且差不多是用紗巾裏了頭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風沙一樣,立著笑看了一陣,自己卻又是渾身奇癢,撩了袖子,見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紅疙瘩。靜下來認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兩個白麥麩一樣的東西落著,幾乎像是頭屑,但那地方就癢痛了,只見頭屑的顏色竟由白變紅,由平面而立體,才看清是一種什麼蟲子。一邊抓著癢,一邊跑回家,牛月清已經在家了,於門口擋住他,要他把衣服脫了,只穿個褲衩進門,進了門又讓脫了褲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說:「你跑什麼呀,你是讓魔蟲把你吸乾嗎?」 莊之蝶問這是怎麼回事,牛月清說:「不得了了,西京要鬧災了。不知那兒飛來這麼多怪蟲子,西門北段那一片樹葉也全讓蟲子叮成網了,蟲飛得害怕死人哩!到處都在說這不是好預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層一層的,西京怕是怪蟲比甲肝還厲害,要死一半人了!」 柳月是出去買菜時,身上被叮了五處,回來換了衣服去消毒,赤身裸體地在臥室照著鏡子塗清涼油,塗滿了卻用手擦眼睛,清涼油就酸得雙眼流淚水兒,換了衣服說:「真是這樣嗎?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 莊之蝶說:「蟲子也知道柳月肉嫩喲!」 牛月清說:「咬著你好,你圖漂亮嘛,偏要穿那超短裙亮白蘿蔔腿嘛!」 柳月不愛聽,轉身到她的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你瞧瞧,屁也不敢嘣一下!」 莊之蝶說:「你那樣說話誰愛聽的?」 就對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癢了!今天是幾號了,讓我記記這現象,西京城是有那麼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這魔怪蟲兒!」 牛月清說:「你多會為人喲,你越是這樣越要顯派我不是人嗎?」 莊之蝶只是笑笑,便進了他的書房去。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聲看電視,電視上出現了市衛生局向市民講話,說的正是有關飛蟲的事。原來這是改造低漥區推倒了那些古舊房子,牆縫中已經餓乾了的臭蟲就隨風飄得四處都是;這些乾蟲並沒有死的,落在人身畜身上見血就活了。讓市民不必驚慌,也不要聽信任何謠言,市衛生局已出動幾十支消毒隊去低漥區消毒,蟲害會很快制止的。柳月就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噢,原來是臭蟲咬人哩,咬得人心疼的!」 牛月清說:「柳月你說啥?」 柳月說:「我說臭蟲一咬,人心裏怪潑煩的。」 牛月清沒言傳,卻皺皺鼻子說:「什麼東西這麼臭的?」 柳月說:「是不是莊老師又沒洗腳?」 牛月清說:「不是腳臭,臭蟲專門咬臭東西,你莊老師腳沒被咬嘛!」 莊之蝶嗤地笑了,說道:「一大一小兩個鬼東西,鬥小心眼上哪裏來的這麼天才?」 牛月清和柳月倒忍不住笑了。牛月清說:「我哪裏比得了柳月!」 柳月說:「甭謙虛麼,我還得向你學哩。」 牛月清說:「你個沒大沒小的,整日你跟我鬥花嘴兒!」 柳月說:「不鬥花嘴哪兒就熱鬧了?要是換個別人,想要我跟她鬥花嘴我還懶得鬥哩!」 牛月清高興了,摟了柳月說:「你真是我的冤家!」 這時電話就響起來,柳月去要接,一邊說:「我哪裏是你的冤家,你的冤家是莊老師。你名字是一個月字,我名字也是一個月的,天上只能有一個月,現在倒兩個,咱就是對頭哩!」 接了電話,原來是老太太從雙仁府那邊打過來的。牛月清聽說是娘的電話,就說:「柳月,你問問老太太被臭蟲咬了沒有?」 柳月就這般問了,老太太在電話中說:「我怎麼能讓臭蟲咬的?早幾日我就知道飛的是臭蟲,你大伯來說,臭蟲要咬城裏人呀!你們知道不,為啥有臭蟲?你大伯說了,城裏幾十年沒臭蟲的,那是鬼在管著的,鬼護著城裏的人。成片成片的房子要拆,這房子是誰蓋的?是老先人鬼蓋的。如今說拆就拆了,沒一家的後人祭過先人,先人餓了肚子還能照管了後人嗎?那臭蟲不咬了人怎的?一個臭蟲附一個鬼魂兒,誰不祭先人就吃誰的血!你大姐被咬了吧。你老師也被咬了?那是你大伯咬哩,他生日你們一個也不來燒紙!」 柳月說:「大娘你又犯病了!鬼那麼多的,那這是人城還是鬼域?你給我抓一個鬼來看看!」 老太太說:「白日我抓不住的,他們在天上那麼高我怎麼抓,你給我飛機嗎?天陰下雨,黑漆半夜裏,到處都是的。世上的人是一層一層輪流著,你大姐的爺爺你們都沒見過,我過門的時候見了他,就是你大伯那樣子,只是多把鬍子。你大伯老了的時候,你老爺爺的那些朋友來還以為你大伯是你老爺爺的,直喊得勝得勝!得勝是你老爺爺的小名。你大姐現在又哪一處不像你大伯,是縮小了的你大伯。人就這麼一個模子往下按,老的是少的放了大的。少的是老的縮了小的,只有死了各是各的鬼,鬼能不多?你給你大姐說,她要見你大伯,讓她今日回這邊來,我夜裏讓你大伯來和她說話兒。」 柳月說:「我不聽了,我不聽了,我讓我大姐和你說!」 牛月清過來接了聽筒,說:「娘,你又說什麼呀?我們明日過來看你,你好好睡吧。」 老太太在那邊發了恨聲:「你就跟我這樣說話嗎?我給你說,你們要過來就過來,不過來就甭過來。你乾表姐來了,她是有啦,一坐下就想吐唾沫,你也不來看看嗎?還有,她說你應允了把柳月嫁給她兒子,怎麼再不見提說了,她是來專門要討個準話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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