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廢都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七 |
|
唐宛兒說:「像她那個樣兒,鬼和她好哩!」 就不自覺伸了手將莊之蝶身下的被角往裏掖了掖。牛月清看見了,眼睛瓷一下,走過去把掖好的被角卻拉開,重新壓實;唐宛兒立即意識自己那個了,身子不自然起來,從床沿上挪身到床邊的椅子上,說:「我在潼關看過死了人唱孝歌的,那孝歌說:『人活在世上有什麼好,說一聲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我當時倒不大體會到那悲涼。鍾主編一死,我卻一想到那孝歌就流眼淚。」 牛月清說:「鍾主編死時朋友們不是都在嗎?」 唐宛兒:「那算什麼朋友的,他有他心上的人的。」 牛月清說:「心上人,心上什麼人?」 莊之蝶說:「宛兒說的是安徽宿州的女同學。」 牛月清說:「宛兒,你也知道這事?」 莊之蝶說:「是我說給她的。」 牛月清瞪了莊之蝶一眼,說:「這事你千叮嚀萬叮嚀不讓我給人說,你卻全說出去了。宛兒,鍾主編那枕匣裏人都以為是錢,其實全是你莊老師以女同學的名義寫給他的情書!這事可得保密,說出去了,一是對鍾主編不好,二是對你莊老師也不好。」 唐宛兒說:「人都死了,說了怕什麼?真相公開,外人只能感嘆鍾主編和莊老師的人好,做的是真正愛情的事!」 牛月清說:「要說起來,咱只能是理解鍾主編。真地抖摟出去,社會上就能有幾個像咱一樣理解了他?他畢竟是有家室的人,說愛情,兩個人過了一輩子了,都有那個痴傻兒子的,怎地能說沒愛情?」 唐宛兒說:「那是兩碼事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鍾主編說他可憐也可憐,說不可憐也不可憐。一頭的白髮,滿心的紅花,人活得也夠瀟灑了。只可惜那個情人是個虛的……」 牛月清說:「是個實的,她還能敢來?」 唐宛兒說:「怎麼不敢來?要是我,知道鍾主編那份感情,我來抱了他的屍首好好哭一場的!」 牛月清說:「你?誰能和你比?」 說罷了,又覺不妥,說:「我見不得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情人還不是娼婦,妓女?宛兒,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你給我說了還罷了,給外人說了不知又惹什麼是非?柳月!薑湯還沒燒好嗎?」 唐宛兒被搶白了一番,臉面沒處擱去,站起來說:「我去廚房看看。」 就到廚房去。牛月清看著莊之蝶說:「那枕匣裏的信你怎麼處理呀?同老鍾一塊火化了吧!」 莊之蝶說:「女的寫給老鍾的是六封,老鍾寫給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將來好好寫一個長序,一塊交哪家出版社印一冊書的。」 牛月清說:「明明是你寫的,倒口口聲聲那女的,你造個假的也自己都認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會有流言蜚語,景雪蔭的風波還不是教訓?這會我也不與你說,老鍾一死,你也是悲傷得糊塗了!」 莊之蝶說:「你懂什麼?」 不耐煩起來。牛月清說:「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過分了!」 唐宛兒端了薑湯過來,聽見兩人言語不柔和,就在臥室門口咳嗽一聲,聽著他們都不言語了,才走進去。 遺體告別的那日,莊之蝶頭還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別多,花圈從靈堂大廳裏一直擺到外邊的場子上。儀式完畢,送鍾唯賢進火化爐,莊之蝶要親自去,幾個人把他勸住。有一個懂些按摩的人就在靈堂外的台階上給他捏頭。李洪文跑來說:「火化爐前排隊的特別長,看樣子明日還輪不到燒的,人家讓把遺體先停放到冷庫去。」 莊之蝶說:「這怎麼行?鄉下死了人講究入土為安,城裏就是入爐為安。今日來了這麼多人,最後卻火化不了,這太刺激大家感情,再說你也知道你們文化廳情況,一時火化不了,後邊誰來具體在這兒經管?」 李洪文說:「我也這麼想的,給人家反覆說,人家就是一句話:排隊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說說?」 這當兒,孟雲房從焚屍爐那兒跑出來說:「事情辦好了!」 莊之蝶問怎麼給人家說通的,孟雲房說:「我進去看見那門口貼了一個紅字條,上面寫著『優待知識分子』,嗨,現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火葬場還行,也優待知識分子了!」 李洪文說他怎麼沒注意到那紅字條兒,孟雲房真是獨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說鍾唯賢是高級知識分子,現在就可以提前入爐了吧?那管理員說:「知識分子?怎麼證明是知識分子?」 莊之蝶說:「他是《西京雜誌》的主編。」 那人說:「有證件嗎?」 莊之蝶說:「什麼證件?來火葬人還把證件帶上?我們做證明也不行嗎?」 李洪文就說:「這就是莊之蝶!」 那人說:「莊之蝶是幹啥的?中國人十一億,我記不了那麼多名字。什麼單位?」 李洪文說:「你連莊之蝶都不知道呀?單位是作協。」 那人說:「做鞋的?鞋店裏怕沒有知識分子吧!我們這裏只認高級職稱的,什麼教授呀,總工程師呀的。」 莊之蝶說:「我做什麼鞋不用管啦,這死人卻是有高級職稱的,記住,是編審,不是什麼張嬸王嬸!」 那人說:「你火倒比我大?!拿證來!」 三個人都傻眼了。莊之蝶讓李洪文去找廳長來,廳長來了說他是廳長,死者真的是編審,高級知識分子,只是還沒有發下證來人就死了,他可以證明,並要留下名字、電話以供調查。那人就讓寫了證明條。寫了,卻說沒有職評辦的公章,如今西京就就這一個火葬場,死人太多又來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領導幹部的,冒充知識分子的。說:「我燒這樣的人多了,騙不過的,知道職評辦的公章是什麼樣兒!」 沒辦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廳長的小車速去了職評辦蓋公章。約摸一小時後,兩人高興返來,老遠處手揚了一個小紅本子,說:「職稱辦的人一聽情況,破例發了證了!」 莊之蝶便過去把證件讓那人看了。那人沒有說話,就把鍾唯賢的屍體推到爐前,用一個長長的鐵勾扒著裝進一個爐箱裏。莊之蝶咬牙切齒地看看,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紅本本扔進了爐膛裏,轉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靈堂大廳外邊,一腳踩去,發動了「木蘭」,誰也未打招呼,瘋一般騎上去駛走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