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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鍾唯賢睜了睜眼睛,突然笑了,說:「你不來,我是不能死的。」

  莊之蝶眼淚就要流下來,說:「你不要這麼想,什麼也不要想,你會出現奇蹟的,老鍾,會出現奇蹟的!」

  鍾唯賢聽了,點了點頭,說:「我也這麼想的。本來我是早就該死的人,我是創造了奇蹟的!」

  說著說著一顆老淚就流下來,在那皺紋極深的臉上翻著一道道肉梁,最後不成滴地掉下來,而消失了,是道亮亮的線痕,如旱蝸牛爬過了一般。又說:「之蝶,但我這次不行了。我感覺我要死了,你說我死得其所嗎?」

  莊之蝶說:「你這一生坎坷多難,卻也充實,甭說創造了多少社會價值,單你本身的生命就有著輝煌的價值,你是真正活得純潔和高尚的人,你勝過我們任何人,所以你才出現奇蹟!」

  鍾唯賢說:「我不如你。」

  力氣就累起來,歇了半天,說:「可我總算將有個紅本本的,也更有了這個枕匣!現在我遺憾的是沒能和你把官司打出個結果,讓人取笑我了。」

  莊之蝶說:「誰敢取笑你?只為你震驚駭怕哩!」

  莊之蝶見他臉上顏色越來越不好,呼吸也緊促起來,知道是不行了的人了。強忍了眼淚問道:「老鍾,你還有什麼事要我辦嗎?」

  李洪文就近說:「老鍾,你要堅持住,你家裏我已拍了電報去,估計今早能收到的。過一會兒,廳裏領導也要來,還有許多作者都打來電話問情況,說要來看你的。」

  鍾唯賢說:「不讓來,誰也不讓來!」

  擺擺手又讓所有的人都出去,只要莊之蝶在他身邊。眾人莫名其妙,只好退出房門。鍾唯賢把懷中的枕匣交給了莊之蝶,說:「之蝶,人總是要死的。我並不怕死。我只是傷心讓一個人苦了。她說好要來的。但她腿斷了。等她來了可能我已經死了。那麼。你把這個枕匣交給她。再給她一冊打官司的那期雜誌。這就是,我的財富,我全部財富。這個人是誰,你不要問。到時候,她──尋了來──你就──知──道了。」

  莊之蝶接過枕匣,枕匣很重,他感到了他是欺騙了老頭,他想在老頭要死去的時候告訴了一切吧,但他不忍心說出來,他自己寧肯今生永久帶著欺騙了老頭、浪費了老頭感情的內疚而折磨自己,也不願在老頭臨死前知道真相後以什麼都絕望了的空虛走到另一個世界去。莊之蝶給鍾唯賢點著頭,再次點著頭,眼看著老頭子身子劇烈地一抽動,手在胸前一揮,口緊閉,突然噗地一聲,一汪鮮紅的血漿噴出來了。那血噴得特別有力,血點十分均勻,像一朵禮花一樣在空中散開。一部分就印在了雪白的牆上;一部分又灑下來,落在他自己的頭上,臉上,身上。莊之蝶沒有呼叫,也沒有痛哭,他靜靜地看著鍾唯賢一陣艱難的痙攣後,終於綻出了一個笑,笑慢慢地在臉上凝固了。

  莊之蝶抱著枕匣走出房間,房間外的人湧上來問:「他怎麼樣?」

  莊之蝶說:「他死了。」

  一直抱著枕匣往過道外走,走到了樓房外,站在那裏。樓外的太陽火辣辣的,刺得他的眼睛睜了幾睜,沒有睜開。

  眾人都湧進房去,醫生護士也跑來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護士開始拔鍾唯賢鼻子裏的吸管,把床單的兩邊拾起來往一塊綰結,綰了一個大大的結。兩個護士就推了一輛平板車進來,將裏了白床單的鍾唯賢抬上了車。護士說:「誰是家屬?」

  沒人回答。護士又問了一下:「誰是家屬?」

  牛月清木木地靠在牆上,突然說:「啊,什麼事?」

  護士說:「這床單就屬於他的了,你去住院部那兒交五元錢吧。」

  平板車就往樓外推,車輪子不好,歪歪斜斜的,吱兒吱兒響,莊之蝶回過頭來,陽光激射的樓道口,平板車推出來,像是爐膛裏拉出來的鋼錠,或者是神話中的水晶宮裏運出的一車水晶,那白床單的這頭一顆圓圓的東西,在平板車推下三級低低的台階時,一下子滾到車板那邊,一下子又滾到車板這邊,似布袋裏裝著的西瓜。

  ***

  鍾唯賢的後事安排完全由文化廳操辦,莊之蝶他們畢竟是外單位人,只是由周敏傳遞消息,注視著哪一處安排不妥,方去向廳裏建議。鍾唯賢的老婆領著那個癡傻的兒子,去醫院的太平間揭了床單看了一下,於太平間外的土場子燒了一刀麻紙,又讓兒子捧了裝著麵條和紙灰的孝子盆,就開始與廳裏領導談判,要求組織上補助五千元,要求招其兒子參加工作。談判進行了三天三夜,談判的結果如何,莊之蝶沒有去理,周敏也不過問。而李洪文卻告訴了那老婆說鍾唯賢臨死前把一個枕匣交給莊之蝶了,這老女人就來追問莊之蝶要枕匣。莊之蝶只好當了她的面打開枕匣,卻把那一沓沓信拿在手裏,說:「你看看,這都是編輯部業務來信,老鍾讓我替他們作處理的,沒一分錢呀!」

  老女人說:「公家的信這麼希罕地放在枕匣裏,人都死呀還不忘處理公家的事?他那心裏就沒有我娘兒,他那錢都花到哪兒去了?一個子兒也不留下?」

  便把信讓莊之蝶拿去,抱走了空枕匣,莊之蝶一連幾天不再閃面,當聽說悼詞寫好後,他來文化廳找著領導,要了悼詞逐句逐字地修改。領導勸他不要感情用事,莊之蝶說,那我就召集上百名文化界的人讓大家討論討論吧。並起草了訃告,派周敏去報社發消息。報社的回覆是報是黨報,凡發訃告的只能是有一定級別的領導幹部。莊之蝶又連夜寫了一篇悼念短文,以散文的形式在第三版的副刊上發表了。當天,來文化廳送花圈不下百人。文化廳領導同意了莊之蝶修改後的悼詞,並安排兩天後上午去火葬場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莊之蝶一個晚上在擬寫會場兩邊的輓聯,擬好就害頭痛,痛得要炸裂一般。

  孟雲房、趙京五、苟大海、周敏都來看他,他說:「遺體告別那日,能通知到的都通知讓去,人越多越好。你讓我好好睡睡,我是沒休息好。這裏擬了一副輓聯,也不講究平仄對仗了,你們看看意思表達出來沒有?修改好了,扯十多丈白紗,無論如何找到龔靖元。讓他用墨直接寫上去。先在文化廳大院掛上一天,再掛到會場去!」

  眾人看那輓聯,竟是一幅長聯:

  莫嘆福淺,泥汙蓮方艷,樹有包容鳥知暖,冬梅紅已綻。
  別笑命短,夜殘螢才亂,月無芒角星避暗,秋蟬聲漸軟。

  孟雲房、趙京五、周敏分頭去了,牛月清就去街上買黑紗,準備給這幫與鍾唯賢關係好的朋友每人一個,參加告別儀式時戴。等回來,莊之蝶並沒有睡著,唐宛兒就坐在床邊,柳月在廚房裏燒薑湯。她一進門,唐宛兒低頭把眼淚擦了,說:「師母,你也歇著,可別都把身子搞壞了。這次沒有這幫朋友,鍾主編不知後事怎麼個草草就處理了的,瞧他那老婆,人死了哭了兩聲,倒還只是訴她的委屈,這算是什麼夫妻!」

  牛月清說:「這你哪裏知道,他們關係一直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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