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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十

  莊之蝶又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他早早出門,為的是不願讓牛月清和柳月知道他不去出庭而又嘟囔,但毫無目的在街頭走,雙腿就發痠發僵。想昨日晚上牛月清說過也通知了汪希眠的老婆去旁聽,她的背部瘡疔是好了嗎?在法庭上沒有見到他又會問些什麼話呢?他點燃了一支香菸來吸,瞧見了已經湧集在街的斜對面的那片場子上的許多人,他們的臉色和服裝一眼看去便是鄉下來的。有的手裏拿了鋸子;有的提一把粉牆的刷子;有的蹴在那裏,面前擺著大小不一的油漆過的木牌兒,縮頭弓腰地在那裏吸菸,吐痰,小聲說話。莊之蝶不曉得這些人一大早在這裏幹什麼,才要走過去,三四個人卻跑過來,說:「先生有什麼活嗎?價錢可以議的。」

  莊之蝶驀然明白了這是一個自發性的勞務市場,急忙擺手他沒有什麼活兒要請他們的,竟冒出一句:「我是去找阮知非的。」

  掉了頭便走,果然是往阮知非的歌舞廳方向走去。走過約一站路程,卻突然奇怪自己怎麼會說去找阮知非呢?這麼個樣兒去聽歌舞,自己聽不進去,又要影響了別人,還是往書店看看經營得怎樣,畫廊籌建得怎樣吧!但後來又打消了念頭,就往「求缺屋」

  走去,想睡上一覺。莊之蝶就這麼往「求缺屋」

  走來。路過了清虛庵山門口,一個小尼抱了笤帚在那裏掃地,不覺卻心動了,搭了訕道:「小師傅,你這是給老爺畫鬍子嗎?」

  小尼姑抬起頭來,臉唰地紅了,說:「大門口的街面,哪裏能掃得乾淨呢?」

  卻又回身重掃第二遍。小尼姑長得粗糙,但害羞和誠實的樣兒使莊之蝶覺得可愛了,就說:「我隨便說說,你倒認真起來了!慧明師傅在庵裏嗎?」

  小尼姑說:「你找她呀?她在禪房裏作課的。這麼早的你就來找她的!」

  莊之蝶笑笑就走進山門,卻不知慧明是在哪一個禪房裏作課的。繞過水池,在大雄殿裏瞧過沒有,到聖母殿裏瞧過也沒有,卻幽幽聽見了木魚聲。立定靜聽,似乎是從馬凌虛墓碑亭後傳來的。趨聲走去,那亭後竟是一片疏竹。竹林之間磚鋪了一條小路,路的兩旁栽種了一種什麼花草,通體發紅,卻無葉,獨獨開一朵如菊的花瓣,晨霧並沒有消退,路面上似乎有絲絲縷縷在浮動,那無葉紅花就血一樣閃爍隱現。莊之蝶輕腳挪動了數步,瞥見不遠處有一所小屋,竹簾下垂,慧明就盤腳搭手側坐於蓮花墊上,一邊有節奏地敲著木魚,一邊唸誦著什麼。

  房子裏光線幽幽,隱約看見了那一張桌、一把椅、一盞燈、一卷經。莊之蝶呆呆地看了一會,覺得意境清妙,如果某一日在那蓮花墊旁又有一個蒲團,坐上去的是一個青衣削髮的莊之蝶,與這等女子對坐一室,談玄說道,在這囂煩的城市裏是多麼好的境界!便一時不能自禁,遂想起口袋裏還裝著那張血紙,又發了許久的呆。想入非非,遂也就想了許多後果:如果那樣,西京城裏的文藝界如何驚訝?政界如何驚訝?他們會說這是變得墮落的文人終於良心懺悔而來贖自己的罪惡呢,還是說醉心於聲色的莊之蝶企圖又要擾亂漂亮的慧明?莊之蝶站在那裏,不敢弄出一點聲響,讓淡淡的霧氣上了腳面,不覺又看了慧明一眼,慢慢退開去。一邊心裏暗自仇恨自己的聲名。聲名是他奮鬥了十多年寒窗苦功而求得,聲名又給了他這麼多身不由己的煩惱,自己已是一個偽得不能再偽、醜得不能再醜的小人了。莊之蝶最後只有在馬凌虛的墓碑亭下,手撫了碑文,淚水潸然而下。

  再沒有去「求缺屋」,拽腳回到文聯大院的家裏,牛月清和柳月沒有回來,法庭上的情況如何,消息不可得知,默默坐在電話機旁,直等得牆上的擺鐘敲過十二下,電話鈴響了。是柳月的電話,莊之蝶雙手抱了話筒,說:「柳月你來電話了?來電話了!」

  柳月說:「莊老師你好?」

  莊之蝶說:「我好的,柳月,情況怎麼樣?」

  柳月說:「一切都好,對方只有景雪蔭一個人說得還有水平,那男的只會胡攪蠻纏,讓法官制止了三次。嘻嘻,我知道她當年為什麼與你好了!」

  莊之蝶說:「後來呢,後來呢?」

  柳月說:「上午辯論就完了,下午繼續開庭。孟老師現在去商店買膠布去了,他說下午辯論他要以膠布貼了左半個嘴,用右半個嘴來與對方辯論好了。」

  莊之蝶說:「別讓他胡鬧!」

  柳月說:「這我管得上人家?就讓他去羞辱對方吧!你又不忍心啦?我以為是什麼傾國傾城的顏色,一般嘛,你口倒這麼粗的!」

  莊之蝶說:「你懂得什麼?」

  那邊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兒說:「我們就不回去了,得請了律師在街上吃飯。你聽著嗎?我知道你在家等著,就撥電話給你了。冰櫃裡有龍鬚麵,你能自己給自己煮了吃嗎?」

  莊之蝶放下電話,卻沒有去廚房煮龍鬚麵,取了酒一個人獨自喝起來。

  下午,莊之蝶去畫廊找著了趙京五。吩咐趙京五,到白玉珠家,一等法庭辯論全部結束。就催促白玉珠去打問司馬恭對辯論的傾向,這點很重要的,答辯中不管各自說得如何有理,關鍵要看審判員的態度。趙京五當然答應,卻說不必那麼急的,下午的辯論不會很快就完畢,估計休庭也得到了天黑,他五點後去白玉珠家是來得及的。於是要讓莊之蝶看他培養的盆花。畫廊裝飾已完成多半,趙京五的辦公休息室在門面的後院一間房裡,那門前台階上,窗台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正是開放時節,各呈其豔,一片燦爛。莊之蝶看過了,不免倒想起自己曾養過的那盆異花,順口說句:「花好是好,卻沒有甚麼名貴之物。」

  趙京五說:「我哪裡能像你就能遇上異花?可你有你務花的標準;我有我務花的見解。我全不要名貴的,一是價錢高,二是難伺候,觀賞起來並不就都賞心悅目,只是圖個虛名。我是要求花開得好看就行。在我理解,花朵是甚麼,花朵就是草木的生殖器,人的生殖器是長在最暗處,所以才有偷偷摸摸的事發生。而草木卻要頂在頭上,草木活著的目的就是追求性交,他們全部精力長起來就是要求顯示自己的生殖器,然後贏得蜜蜂來採,而別的草木為了求得這美麗的愛情,也只有把自己的生殖器養得更美麗;再吸引蜜蜂帶了一身蕊粉來的。」

  莊之蝶說:「京五呀,你哪兒來的這怪見解?你不結婚,原來就是有這麼多生殖器包圍著?!」

  趙京五就笑著拉莊之蝶在屋裡坐了。小小的屋子裡,臨窗的桌上又是高低三排花盆,有碗大的大理花,也有指甲般大的小晶翠;連那床頭床尾,四面牆根也全是花盆;但屋中間的一個做工十分精緻的小方桌上卻放置了一個玉色瓷盆,裡邊供養了一叢青綠的水仙。趙京五告訴說原來老屋拆除後,整個家具都存在他母親那兒,他只帶了這個小方桌和明代的大玉色瓷盆的。莊之蝶說:「屋子裡這麼多的花,放在最顯眼地方的這水仙卻是甚麼生殖器也沒有呀?」

  趙京五說:「花是草木的生殖器,我只認作它們是各種各樣的女性。這水仙現在沒有開花,開了花也並不鮮豔,那麼你就該笑我為什麼最寵這位女子?在東方的傳統裡,水仙常是作為冰清玉潔的貞女形象,可是西方的希臘神話中,水仙卻是一個美男子。這位美男子寡慾少情,不愛任何少女。一次他到泉邊飲水,看到自己美麗的影子,頓生愛慕之心,但當他撲進水裡去擁抱自己的影子時,掉進去淹死,靈與肉分離,頃刻化為這水仙的。」

  莊之蝶也是第一次聽說水仙為男人所變幻,說:「那你是以水仙自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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