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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孟雲房說:「這你把我冤枉了!現在沒結婚的姑娘誰也不敢保證就是處女,但這血卻是處女的。實給你說,昨日我去清虛庵找慧明,她出去打水,我發現床下有一團血紙,知是她在家正換經期墊紙,見我來了,來不及去扔掉,而扔在床下的,當時就想到了你快要上法庭,偷偷撕了一片拿來的。別的女人純不純不敢保證。慧明卻純潔率更大些吧,我雖懷疑她和黃德復好,但也不致於就讓黃德復壞了她的佛身?何況慧明是溫香緊箍津一類的女人,她這血紙只有好的氣息沒壞的氣息。」

  莊之蝶說:「溫香緊箍津?這詞兒作得好。」

  孟雲房說:「女人分類多了,有硬格楞噌脆類的,有粉白細嫩潤類的,有黃胖虛腫泡類的,有黑瘦墩粗臭類的,唐宛兒是粉白細嫩潤,若果她是處女,這血紙是她的就好了。」

  莊之蝶順手便把那血紙裝在口袋裏。孟雲房又說:「你沒上過法庭,看電影上的法庭挺瘮人的,其實地方法庭簡單得多,民事庭更簡單。一個小房間裏,前邊三個桌子,中間坐了庭長和審判員,兩邊桌上坐了書記員;下來是豎著的桌子,坐律師;然後房裏擺兩排木條椅,被告這邊坐了,原告那邊坐了,像一般開會,並沒什麼可怕的。你明日放心去,我在家用意念給你發氣功。」

  莊之蝶說:「我想告訴你,我不想去。我找你來,主要是讓你代我去。」

  孟雲房說:「讓我代理?那怎麼行?法庭上代理要通過法庭同意,還要填代理書的。」

  莊之蝶說:「這些天我打電話問過司馬審判員了,他先是為難,後來還是同意了,說明日一早讓我寫個代理書交你代理人帶去也可。說老實話,我不想與景雪蔭在那個地方見面。這事我誰也沒告訴,我怕他們都來逼我。你今晚不必回去,咱倆就在這裡支床合鋪,你也可把我的答辯書熟悉熟悉。」

  孟雲房說:「你今輩子把我瞅上了,我上世一定是欠你什麼了。」

  突然叫道:「哎呀,我現在才明白那一卦的一些含義了,掛上說有大將帥帥之象,這大將並不是你而是我了!」

  莊之蝶說:「這麼說,這是你的命所定,那我就不落你人情嘍!」

  翌日,天麻麻亮,莊之蝶起來叮嚀了孟雲房幾句,就一人悄然出門。街上的人還少,打掃衛生的老太太們掃得路面塵土飛揚。有健身跑步的老年人一邊跑著,一邊手端了小收音機聽新聞。莊之蝶從未起過這麼早,也不知要往哪裡去,穿過一條小街,小街原是專門製造錦旗的,平日街上不過車,一道一道鐵絲拉著,掛滿著各色錦旗,是城裡特有的一處勝景。莊之蝶一是好久未去了那裡,二是信步到這街口了,也有心動:若官司打贏,讓周敏以私人名義可給法院一面的。莊之蝶進了街裡,卻未見到一面錦旗掛著,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換了「廣告製作部」、「名片製作室」,已經起來的街民紛紛在各自的地面和領空上懸掛各類廣告標樣。莊之蝶感到奇怪,便問一漢子:「這街上怎麼沒有製作錦旗的啦?」

  漢子說:「你沒聽過《跟著感覺走》的歌嗎?那年共產黨的會多,有會就必頒發錦旗的,我們這一街人就靠做錦旗吃飯;現在共產黨務實搞經濟,錦旗生意蕭條了,可到處開展廣告戰,人人出門都講究名片,沒想這麼一變,我們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

  莊之蝶噢噢噢不已,就又拐進另一個街巷去。剛走了十來步,拉著奶牛的劉嫂迎面過來,莊之蝶就在那裏吮喝了生鮮牛奶,卻不讓劉嫂牽牛,自個牽了走。劉嫂說:「你怎麼能牽了牛的,讓人看見不笑你也該罵我這個沒高沒低沒貴沒賤的了!」

  莊之蝶說:「我今日沒事的,你讓我牽著好,我是吃了這牛一年天氣的奶水了,我該牽牽的。」

  ***

  奶牛聽了莊之蝶這麼說,心裏倒是十分感動。但是,它沒有打出個響鼻來,連耳朵和尾巴也沒有動一動,只走得很慢,四條腳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它聽見主人和莊之蝶說話,主人說:「這牛近日有些怪了,吃得不多,奶也下來得少,每每牽了進那城門洞,它就要撐了蹄子不肯走的,好像要上屠場!」

  莊之蝶說:「是有什麼病了嗎?不能光讓它下奶賣錢就不顧了它病的。」

  主人說:「是該看看醫生的。」

  牛聽到這兒,眼淚倒要流下來了,它確實是病了,身子乏力,不思飲食,尤其每日進城,不知怎麼一進城門洞就煩躁起來,就要想起在終南山地的日子。是啊,已經離開牛的族類很久很久了,它不知道它們現在做什麼,那清晨起著藍霧的山頭上的梢林和河畔的水草叢裏的空氣是多麼新鮮啊!鳥叫得多脆!水流得多清!它們不是在那裏啃草,長長的舌頭伸出去,那麼一捲,如鐮刀一樣一撮嫩草就在口裏了嗎?然後集中了站在一個漫波上,盡情地扭動身子,比試著各自的骨架和肌肉,打著噴嚏,發著哞叫,那長長的哞聲就傳到遠處的崖壁上,再撞回來,滿山滿谷都在震響了嗎?

  於是,從一大片青草地上跑過,螞蚱在四處飛濺,脊背上卻站著一隻綠嘴小鳥,同伙們牴開仗來它也不飛走嗎?還有斜了尾巴拉下盆子大一堆糞來,那糞在地上不成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柔和的太陽下熱氣在騰騰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該罵了,他們還是罵難聽的話嗎?難聽得就像他們罵自己的老婆、罵自己的兒子時那樣難聽嗎?牛每每想到這些,才知道過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現在知道珍惜了,卻已經過去了。它又想,當它被選中要到這個城市來,同族裏的公母老幼是那樣以羨慕的眼光看它,它們圍了它兜圈子撒歡,用軟和舌頭舔它的頭,舔它的尾;它那時當然是得意的。直到現在,它們也不知在滿天繁星的夜裏從田野走回欄圈的路上還在如何議論它,嫉妒它,在耕作或推磨的休息時間裏又是怎樣地想像城市的繁華美妙吧!

  可是,它們哪裏知道它在這裏的孤獨、寂寞和無名狀的浮躁呢?它吃的是好料,看的是新景,新的主人也不讓它耕作和馱運。但城市的空氣使它窒息,這混合著菸味硫磺味脂粉味的氣息,讓它常常胸口發堵發嘔,堅硬的水泥地面沒有了潮潤的新墾地的綿軟,它的踢腳已開始潰爛了。它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力氣日漸消退,性格日漸改變,它甚至懷疑腸胃起了變化。沒有好的胃口,沒有好的情緒,哪兒還有多少奶呢?它是恨不得每日擠下成噸的奶來,甚至想像那水龍頭擰開的不是水而是它的奶,讓這個城市的人都喝了變成牛,或者至少有牛的力量。但這不可能,不但它不能改變這個城市的人、這個城市的人的氣氛,環境反而使它慢慢就不是牛了!試想,它在這裏常常想回到山地去,如果某一日真的回去了,牛的族類將認不出它還是一個牛了,它也極可能不再適應山地的生活吧?

  唉唉,想到這裏,這牛後悔到這個城市來了,到這個城市來並不是它的榮幸和福分,而簡直是一種悲慘的遭遇和殘酷的懲罰了。它幾次想半夜裏偷偷逃離,但新主人愛它,把它拴在她屋裏,它逃離不了。當然也覺得不告訴她個原委逃離去了對不起她。可惜它不會說人話,如果會說,它要說:「讓我純粹去吃草吧,去喝生水吧!」我寧願在山地裏餓死,或者寧願讓那可怕的牛虻叮死,我不願再在這裏,這城市不是牛能待的!所以,它一夜一夜地做夢,夢見了那高山流水,夢見了黑黝的樹林子,夢見了那大片的草地和新墾的泥土,甚至夢到它在逃離,它是在一隻金錢豹來侵害城市人的時候它和金錢豹作血肉之搏最後雙雙力氣全耗盡地死去,而報答了新主人和莊之蝶對它的友好之情後,靈魂欣然從這裏逃離。可夜夢醒來,它只有一顆淚珠掛在眼角,默默地嘆息:我是要病了,真的要病了!

  牛這麼想著,就又沒有了一絲兒勁,就臥下了,口邊湧著白沫,舌尖上吊下涎線。莊之蝶拉它不起來;就這兒摸摸那兒揣揣,說:「牛真是有病了,今日不要賣奶了吧,拉它去城牆根啃草歇著吧!」

  劉嫂看著它,長長地嘆息,就說:「莊先生你去忙吧。牛要是病了呢!等它歇一會起來,我牽它去城牆根啃草去。」

  莊之蝶又一次拍拍它的屁股,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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