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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唐宛兒說:「那他要我什麼?要得去嗎?」

  就在盆中倒了鹽水,把知了幼蟲一個一個浸進去讓吐腥泥。周敏在床上說:「你蹭蹭磨磨地不睡嗎?」

  唐宛兒說:「你先睡吧!」

  周敏卻還在說:「宛兒,宛兒。」

  唐宛兒知道他的意思,偏不再理,直等著周敏起了鼾聲,方輕手輕腳上了床去。

  翌日,莊之蝶和鍾唯賢按時赴約,周敏就提了酒,要一邊說話一邊喝。鍾唯賢說:「喝酒也沒有菜呀?」

  婦人笑盈盈端了一碟油炸焦黃的知了幼蟲,嚇得莊之蝶就捂了口鼻。婦人見他這樣,心裏叫屈,說:「莊老師看不上吃?」

  莊之蝶說:「這東西怎麼吃?」

  婦人說:「這東西好哩,我娘家那兒的人一見這就流口水了。我是昨日晚專門去城沿河樹林子捉回來的。」

  莊之蝶說:「你們陝南人天上飛的除了飛機不吃啥都吃,地上走的除了草鞋不吃啥都吃的。」

  婦人說:「你嚐嚐嘛!」

  便用三個指頭捏了一隻要莊之蝶吃,莊之蝶吃了,真的一口奇香,越嚼起有味。婦人也就笑了,只把捏過知了幼蟲的三個指頭在自己口裏吮吮油味兒,衝莊之蝶一笑,說:「現在知道好了吧?你總是長麵條子、玉米麵攪團,我會培養了你成個美食家的!」

  鍾唯賢便笑了,說:「『培養』這詞兒好!可我還沒聽到過哪個女人要培養男人的話哩!好像在一本書上看過,說女人是一架鋼琴,好的男人能彈奏出優美的音樂,不好的男人彈出來只是噪音。」

  婦人說:「這倒是對的。我也看過一本書上說,男人是馬,女人是騎馬的人,馬的瞎好全靠騎馬的人來調哩!」

  周敏說:「得了得了,鍾主編是什麼,你別魯班門前掄大斧!」

  婦人卻更得能了,說:「鍾主編不給我發工資,我做不了你那謙謙後生!」

  又是說笑了一通,鍾唯賢就問莊之蝶認不認識省職稱評定工作辦公室的領導,莊之蝶說:「認是認得的,關係並不熟。」

  鍾唯賢說:「只要認識,你說話他們也會聽的。這就要拜託你一件事了。這次職評辦下達給我們全廳的業務部門兩個高職名額,可除了《西京雜誌》編輯部,還有一個《西京劇壇》編輯部,那麼多的編輯,狼多肉少,這不是製造知識分子之間的矛盾嗎?我要不是打了右派,我現在還要給誰說什麼話!可就是那些年沒有任編輯,平反後當了一段雜誌負責人,又讓人刷了,幾年裏沒了事幹。如今雖是主編,新上任第一期偏出了這場風波,廳裏就不給我們雜誌社撥一個名額。我去找他們,他們推說名額少,我才想讓你去職評辦說說情況,是否能給廳裏多一個名額呢?我這麼大年歲的,身體又不好,還能活幾天的,要不要個高職也無所謂。可國家給知識分子這個待遇的,我有資格,這些人偏偏以職稱壓我,我這就要賭氣兒爭取的!你說呢?」

  莊之蝶說:「這完全應該,他們認為你不夠任高職的資格,為什麼辦這麼大的雜誌又讓你當主編?我這幾日就去職評辦反映情況,力爭讓他們多撥一個名額下來,這個名額戴帽下達。」

  鍾唯賢說:「這倒不必,只要多一個名額,畢竟就好評些。如果排除他們的偏見,評委們評議時認為業務上我不夠水平,那我一句怨言都沒有。」

  莊之蝶說:「如果你不夠水平了,文化廳怕再沒有一個有水平的了。」

  鍾唯賢說:「你這麼爽快地答應我,我真感動,我還怕你笑話我在職稱上走後門的。」

  莊之蝶說:「你之所以遇到這些難處,還不是為了我帶的災難嗎?」

  鍾唯賢說:「說到這,我倒要給你和周敏說個情況,你們心裏有數罷了。法院通知讓寫答辯詞,那李洪文翻臉兒就變了,苟大海在審稿單的初審欄裏寫了此文如何如何好,他看了以後覺得有涉及到個人隱私的事,就讓我終審。說我在終審欄裏肯定了此文內容翔實,文筆優美,應發頭條。實際情況呢,是苟大海寫了初審意見,他寫了複審意見,我寫了終審意見,我們的觀點都是一樣的。但他說審稿單他保存著,拿出來,複審團竟然沒寫意見。我和苟大海就懷疑他是偽造了審稿單,苟大海當時要拿去讓公安機關鑒定,我擋了,說,他要推卸責任就推吧,其實他是複審,就是官司輸了,他能承擔多少責任?關鍵在我終審身上,我是雜誌的法人嘛。」

  周敏說:「怪不得昨天李洪文在廳裏見了景雪蔭,還笑嘻嘻地上去搭訕的。」

  莊之蝶說:「打官司還不至於是幹地下革命麼,好朋友就翻了臉?真是有個事了才能認清個人的!」

  周敏聽了,臉卻也紅了一陣,喊婦人再擀了麵條來吃。鍾唯賢就從口袋掏出他的答辯書讓莊之蝶過目,扭了頭悄聲對周敏說:「周敏,你在城裏哪兒還能尋下出租的房子嗎?」

  周敏說:「你不是有房子嗎?」

  鍾唯賢說:「不是我住。我邀請了一個老同學來西京玩的,幾十年沒見面了,咱得熱情吧,想找一間房子住上十天八天的。」

  周敏說:「那怎麼讓住出租房?在賓館包個房間得了!」

  鍾唯賢說:「你說話腰不疼,我哪有多少錢?」

  莊之蝶這邊看著答辯書,耳裏聽他們說話,心裡就咯噔開了:莫不是要給安徽哪女的找房子?宿州阿燦的大姐轉來了鍾唯賢三封信,信上都在盼望女的能來,來了要完成兩人的夙願,相愛了數十年,何不真正過幾天夫妻的生活呢?他在信上這麼說著,說得很大膽,說完了就又問女的她這樣是不是好,是不是他流氓了?莊之蝶就在覆信中回答他,說她也這麼想的,早就這麼想的,只是擔心去了沒個安全地方,這事可千萬不能透個風兒出去,年輕人在一塊別人知道了還說得過去,年老人在起偷情,傳出去就沒有寄個能理解的了,她要等那邊一切安排妥了,她就來的。

  莊之蝶想到這裏,就說:「老鍾,房子我可以幫你解決,不知你這同學幾時來的?」

  鍾唯賢說:「具體什麼時候倒說不準,不妨官司打過了,高職拿到手了,再請人來,房子你先幫我加緊找,但我叮嚀你,這事你知周敏知,千萬不能透出一絲風去的!」

  莊之蝶心下叫苦了,知道自己最近的覆信是要捅婁子了,便琢磨這兩日得再寫一信,就說上樓時腿摔折了,一時來不成的。心裏這般琢磨,就不敢多看看鍾唯賢,也不再提公司的事,見唐宛兒端了長條子麵來,只嚷道長條子麵做得好。莊之蝶吃得快,先放下碗了,鍾唯賢說:「之蝶,你嚷道長條子麵做得好,你怎麼就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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