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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莊之蝶疑惑:「你是誰?哪兒來的?」

  女人說:「你就是?」

  就笑了,眼睛乜斜起來,一閃一閃地進了門就坐在他的床沿。莊之蝶趕忙要起來穿衣,女的按了按他,自己開始脫衣,說:「你真有福,自己也不跑路,在家等著,我還以為是瘸子跛子!」

  衣服就脫光了,小腹上還戴了個魔力牌保元袋兒。莊之蝶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罵天殺的孟雲房真的從火車站那兒弄來了個暗娼!他瞧了這女的,身條兒一般,但屁股豐腴,那一條三角褲頭極小極窄,後邊甚至是一條線兒夾在肉縫裡看不見的,而前邊的中間卻繡著一朵粉紅蓮花。女的並沒有脫了那褲頭,說:「你怎麼不抱了我上去?說的是一個小時,到了時間,你完沒完我可是就完了的。」

  說著一揭被兒坐進來,在被窩裡脫褲頭。莊之蝶一時也不知怎麼個處理,便說了:「你那褲頭上繡這麼紅的蓮花,讓我瞧瞧。」

  也揭了被子。女的已脫了赤光,卻把雙腿緊緊夾住。莊之蝶想:這種女的也知道害羞的。倒生出邪勁兒來,要掰那雙腿,掰開了,她說:「你不要看,快來吧!」

  莊之蝶還是看了,一看卻傻了眼,女的那裡生滿了許多小瘡疔,幾乎有一處已經潰爛。立即猜想這是患有那種性病的嗎?心裡頓覺恐懼,就把她掀下床去,讓她把衣服穿了,拿三十元扔過去,說:「好了,你還有生意的,你去吧。」

  女的卻無聲地掉淚,拾起了三十元,看了看,又把三十元放在了床沿,說:「錢已經有人給了。我原本路上想好還要向你再要錢的,來見了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動心的人,我心裡說今日我才不一個小時就走的,我和你玩兩小時三小時錢也不要的。誰知你看不上我,還要付我錢,我不要的。」

  說完穿好衣就走出去了。

  莊之蝶再也睡不著,倒覺得這女的可憐了。不一會孟雲房進來,說:「就這麼快的,那女的怎麼哭哭啼啼的?」

  莊之蝶罵道:「孟雲房,你這個大嫖客,你怎麼真的就能叫了一個來見我?」

  孟雲房笑著說:「解解你的煩嘛!我是沒那個勁頭了,也沒多餘錢,煩惱也沒你多,你瞧瞧,那個王主任有拳擊手套、沙袋,我也有了一套,這就夠了。現在人有了錢,誰不去玩玩女人的,這類街頭上碰著的娼姐兒不讓你投入感情,不影響家庭,交錢取樂,不留後患,你倒來罵我?!」

  莊之蝶說:「你也沒看看她成什麼樣了?爛成那麼一片,你要我得性病嗎?!」

  孟雲房連呼可惜四十元了,隨後哈哈大笑,說莊之蝶沒那份命。偏偏一次,一次就遇上個爛貨!莊之蝶說:「你讓她把我的覺耽擱了,心也弄亂了,你就得再陪我。你說有一個我沒去過的地方,現在我要去看看。」

  孟雲房說:「哪兒有你沒去的地方?去火車站旁邊的小旅館吧,你又不去;去中南海吧,我又沒那個本事!」

  卻突然叫道,「當子,你知道不?!」

  莊之蝶說:「什麼當子?」

  孟雲房說:「我說你沒去過,真的沒去過!咱們就去玩玩吧。」

  孟雲房並不騎自行車,坐了莊之蝶的「木蘭」,指點著路,一直往城北角去。那裏是一個偌大的民間交易場所,主要的營生是家養動物珍禽,花鳥蟲魚,包括器皿盛具、飼養輔品之類。趕場的男女老幼及閒人遊皮趨之若鶩,挎包攜籃,戶限為穿,使幾百米長的場地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好一個熱鬧繁華。莊之蝶大叫:「這就是當子呀?!」

  孟雲房說:「別叫喊出來讓人下眼瞧了,你好好看吧。這裏當子俚尚詭詐,撲朔迷離,卻是分類劃檔,約定俗成的。三教九流,地痞青蛇,販夫走卒,倒家裨客,什麼角色都有。」

  兩人就走了進去,果然商買掮客及小販攤主呼朋引類,恪守地盤,射界之內,你打鼓我吹號,絕少瓜葛。他們先進的魚市,每個攤前橫列了碩大的玻璃函,函盡為金邊鑲條,配著氣泡裝置,彩燈倏忽閃爍,水草交映生輝,肢體飄逸的熱帶游魚細鱗披銀,時沉時浮。莊之蝶看了幾家,喜歡地說:「這魚倒快活,它不煩惱哩!」

  孟雲房說:「買不買?買一缸回去,你人也會變成魚的。」

  莊之蝶笑了笑,說:「人在煩囂中清靜,在清靜中煩囂。在這兒看魚羨魚樂,待買幾尾回去,看著人不如魚,又沒個分心賣眼處,那才嫉妒得更煩的。」

  從魚市過來,便是那蟋蟀市。莊之蝶家裏是有著上輩人留下的幾個蟋蟀罐兒的,他也曾在城牆根捉過幾隻玩過的,但從未見過還有這麼多講究的瓦罐。揀一個蟹青色的罐兒在手裏看了,罐圍摳花刻線,嵌有「金頭大王」、「無敵將軍」字樣,迭聲叫絕。賣主笑臉相迎,直問「來一個吧」。兩人只笑而不語,賣主就平了臉面,撥了手道:「二位讓了地方,不要誤了生意招人嫌棄。」

  遂又拱手作揖問候新來的兩位漢子,且捧了一罐,口喚:「天賜神鞏!」

  那兩位果然俯了身去,揭頂觀貌,喜皮開顏。問其價碼,賣主卸下草帽,兩隻手便伸了下報那黑臉漢子瞠目結舌。賣主就說:「你再看看貨色嘛!」

  把虎賁梟將不偏不倚撥入碗大斗盒。莊之蝶和孟雲房也頭歪過去,一時眾人屏聲斂氣,霎時「篤」聲頓起,兩下鉗咬在一起,退進攻守頗循章法。一隻狡黠非常,佯敗詐降,卻暗渡陳倉,奇襲敵後。看得莊之蝶一盡兒呆了。孟雲房扯了他衣襟說:「你倒迷這玩意兒?」

  莊之蝶說:「你知我剛才想什麼了?」

  孟雲房:「想什麼?莫不是可惜那女人是生了爛瘡……」

  莊子蝶說:「我想人的起源不是類人猿,而是蟋蟀變的,或許那蟋蟀是人的鬼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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