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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這一夜裏,莊之蝶真的沒有回家去睡。直到周敏回來開了院門,叫醒了他,唐宛兒才帶著一套時裝回來,狠受了周敏一頓責斥,唐宛兒就說她親自做飯來向莊老師賠個不是。點了燭吃過飯,周敏留莊之蝶不要走,又去叫了孟雲房,四個人就在一起玩麻將。唐宛兒說:「你們這些文人一整兒都墮落了,原說晚上來好好談文學的事,卻又打開麻將!」

  孟雲房說:「玩麻將怎麼就墮落了?胡適那夫子就說過:讀書可以忘掉打麻將,打麻將可以忘掉讀書。依我看,讀書、打麻將都可以忘掉煩惱。可之蝶和周敏是讀書寫文章惹出了一肚子煩惱,不打麻將又靠什麼忘掉煩惱?!」

  這麼一打就打了個通宵。天明孟雲房又把莊之蝶叫到他家去散心。莊之蝶在孟雲房家待了三天,一塊去一家賓館參加了畫家們的一次集會。賓館的經理山珍海味招待大家吃了,又叫了幾個通俗歌手來唱歌作樂。莊之蝶就想,這些畫家活得這般瀟灑!古人有攜妓遊山玩水,恐怕和這情形一樣了。孟雲房就在他耳邊說:「你瞧見那個歌手嗎?長得甜吧,笑起來兩齒之間舌尖顫動好有性感的,咱『求缺屋』要舉辦什麼活動,也叫了這幾個歌手去湊湊興。」

  莊之蝶說:「你眼睛不好,應該多閉目養神兒。」

  孟雲房氣得手在桌下擰了莊之蝶的腿。歌手們捏腔弄調唱過曲子,一人得了二十元酬金走了,經理就支了案桌,擺上文房四寶,拱手說道:「各位都是名家高手,能來小店,機會難得。本人也是一心愛字畫,能否賞臉留些墨寶呢?」

  莊之蝶就低聲問一個畫家:「不是說飯店提供方便畫家集會清談嗎。怎地又作畫?」

  那畫家說:「說起來畫家比你們作家要受歡迎,可喂了雞食為的是要雞下蛋,畫家其實倒比作家賤哩!」

  就見畫家們依次去畫;畫好了又各自從口袋掏出印章來蓋印。莊之蝶就悄聲又說:「你們不願意,倒都早早帶了印章出來?」

  那畫家說:「只要有人來請吃飯,就知道有什麼事了,哪能不帶了印章?」

  莊之蝶就坐在一邊笑。剛笑過,經理就來請他也能賜賞。莊之蝶說他不會畫的;經理說我不讓你畫,你一手好文章,毛筆字也好,何不在他們的畫上題個序跋什麼的?莊之蝶只得在每一幅上題詞寫詩。他沒帶印章,按一個指印。眾人就說:「這更是真的,偽造也偽造不成了!」

  與畫家們廝混了幾次,莊之蝶又和趙京五到一些文物古董藏家看古董;去秦腔劇院聽戲文,捧角兒;去小吃街上吃小吃;去孕璜寺觀賞智祥大師教氣功。不覺十多天過去,法院來了傳訊單,限定了第一次開庭時間。莊之蝶算算日期,已不到半月,才收了心回家去等著。周敏和鍾唯賢也來過幾次,商量答辯的內容,又請了五個律師。請每一個律師都要莊之蝶出面,人家是衝莊之蝶的,覺得官司或輸或贏,為名人打官司也是自己律師生涯中一件可榮耀的事,莊之蝶只得笑臉相迎,好話相敘。

  但是,在統一口徑問題上,矛盾就出來了。律師們先是分析景雪蔭起訴的目的,認為按一般情況一個女人能與名人有瓜瓜葛葛的事原本是該榮幸的了,而景雪蔭這麼鬧是不是以此要增加她的知名度?莊之蝶便否認了,說景雪蔭不會是這樣的女人。律師們就認為如果排除這種可能,要打贏這宗官司唯一辦法是堅定有過戀愛關係的事實,就指責莊之蝶寫了那封極愚蠢的信,要他首先在法庭上聲明此信當時是為了息事寧人而隱瞞了事實真象,既然現在以法律手段解決風波,就得重申有過戀愛的經歷。

  莊之蝶聽過,知道這都是周敏的觀點影響了律師,而以這種思維邏輯深究下去,周敏就可以把責任推卸得乾乾淨淨,法庭上必是認定文章的材料由他提供無疑。更使莊之蝶為難的是,沒有的事如何紅口白牙當著景雪蔭說出,即便是違心說出,這等事情也屬個人隱私,在雙方都有了家庭的今日自己到處張揚,讓別人來寫,豈不也正是侵犯了景雪蔭的名譽權?而且文章中所寫的許多事情,若法庭追問發生的時間,那又是和牛月清戀愛期間甚至婚後與景雪蔭的往來,那麼景雪蔭的丈夫就永遠不會與景雪蔭干休,牛月清心裏也會吃了蒼蠅一樣再也難以乾淨了!莊之蝶便堅決不同意這種答辯思維,堅持原來的意見。

  周敏冷笑了,說:「莊老師總是心善,要作東郭先生的。」

  莊之蝶不愛聽了這樣的話,就說:「你要是這麼幹,什麼事我也便不管了,我可以在法庭上講明文章中的事情都有一定的影子,但並不是現在隨意渲染了的情節。文章不是我寫的,我也沒有事先讀過,我更沒有專門對你談過,甚至那時連你的面也沒見過。我要申辯的只能是我不應作為被告,如果我申辯駁回,法庭判我有罪,我去坐牢好了!」

  兩人傷了和氣,臉面都變了。孟雲房連忙從中調解,說都冷靜考慮,改日再談,就拉了莊之蝶出來,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紅脖子漲臉!官司就是輸了,又會把你怎麼樣?你是靠你的作品出名的,作品不倒,聲名能壞到哪兒?要我說,只是可惜多年交識的女相好沒了!你是不愛女人的人,若要喜歡,十個八個我給你拉皮條好了!這些天跑了許多熱鬧處,你也該知道了別人過得多快活,你也不快活快活?今日我領你去一個你準沒去過的地方,給你開開眼界!」

  莊之蝶說:「哪裡我沒去過?只有火車站周圍的小旅館裡沒去會過那些暗娼罷了!」

  孟雲房說:「一個官司把你打靈醒了?你真的想去會會?!」

  莊之蝶說:「你那一張臭嘴,說起來天下的事沒有你不知道的,你能行,你給我叫一個來?!」

  兩人到了孟雲房家,孟雲房讓夏捷去叫了唐宛兒一塊到牛月清那兒玩牌去,夏捷說:「我正愁著在家煩哩。可我有話在先,我一走,你卻不能把孟燼領回來!」

  夏捷換了衣服,裝了一卷錢就走了。莊之蝶說:「夏捷不讓孟燼進這個門?」

  孟雲房說:「為這事我們沒少吵過架。孩子是我的孩子,天下哪有老子不愛自己兒子的?何況孟燼聰明過人,聰明的孩子勢必又調皮,他母親又管不住,怕萬一在外邊學壞了,來讓我多管教他。可孟燼一進這個家門,夏捷就指桑罵槐,拿難看臉給我瞧!」

  孟雲房說起來氣咻咻的,趴在水龍頭下喝了一氣兒涼水,說:「不說了,讓你來散心的,倒給你說煩心事!你在這兒睡一覺,我出去找洪江談個事,門不要關啊。」

  莊之蝶迷迷糊糊正睡過一覺,就聽見有人在敲門,以為是孟雲房回來了,說:「門沒關的,你進來嘛。」

  進來的竟是一個滿臉厚粉的女人,眼睛極小,眉毛卻畫得老粗,在四顧了房間後,問:「這裡有個姓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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