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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九

  回到家裏,已經是夜裏兩點。柳月在廳室的沙發上看書,頭卻往前一傾一傾地打迷怔兒。牛月清奪了書在她頭上一拍,說:「你夢見誰啦?」

  柳月笑著就去倒茶水,牛月清卻脫了高跟鞋,嚷道快取了刀片來她要削腳心的雞眼,就扳起腳來,小心翼翼地拿刀片剜。柳月說:「這麼大個硬甲喲!」

  要來刀片幫著來剜。牛月清說:「這都是穿高跟鞋穿的!男人家只知道女人穿了高跟鞋漂亮,哪裏又知道女人受的什麼罪?錚兒錚兒的鑽心地疼哩!」

  柳月終於剜下來一片,一個大片,但卻沒血流出來,牛月清說沒事的,穿了拖鞋在地上踩踩,便悄聲問:「他回來了沒?」

  柳月:「回來了,他一個睡到書房去了。」

  牛月清就不免傷心嘆氣,說:「不理他!我也懶得去理他,讓他上法庭被告席上逞他的威風去吧!」

  便進屋去睡,把屋門也從裏邊反鎖了。

  第二日,莊之蝶起來梳洗,知道夫人已經上班去了,問柳月昨夜回來說了什麼,柳月說沒說什麼的。莊之蝶又撥電話問孟雲房,然後在書房坐了喝悶酒。下午三點左右,郵遞員就送來了法院的通知,附了一份起訴書副本在裏邊,要求準備答辯書,等候法庭傳訊調查和開庭辯論。莊之蝶看了三頁起訴書,字跡是景雪蔭的,行文的語調卻明顯是別人的,知道果真有人是在她的背後出謀劃策,煽風點火,就罵娘了三聲。再往後看,被起訴的是五個人:首位周敏,其次他莊之蝶,後邊依次為鍾唯賢、李洪文、苟大海。雖然自己是被告二號,但罪狀用辭最多,又極盡挖苦,把他描繪成了聲名頗大而靈魂齷齪,是忘恩負義,出賣友情,以編造自己的風流韻事不惜損傷他人的一個卑劣男人。

  莊之蝶兀自臉色燙燒,知道景雪蔭已經完全撕破那過去的絲絲縷縷友情了,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已一文不值,倒也不免一番委屈,一番傷了自尊心,蓬蓬勃勃生出一大片火氣來。他把半瓶酒咕嘟嘟灌進肚裏,搖搖晃晃出門去了。他去周敏家找周敏,周敏已經收到了法院的通知,也是在家喝酒,兩人坐下繼續喝。周敏就說雜誌社接到起訴書副本,分析說這是武坤的代筆,武坤善於寫這種聲色俱厲的文章,說有人看見姓景的和武坤好得幹了什麼什麼事了,而那丈夫卻信賴他……莊之蝶就把酒杯摔了,大聲喊:「不要說她!不要說她!」

  人就醉在地上。這一醉直到中午還不醒,唐宛兒就給牛月清打電話,牛月清回答:「我可管不了他!」

  話未說完就放了電話。唐宛兒倒生了氣,心裏說:你不管了,那也別說我是灌醉了他在家裏。回家來和周敏抬了莊之蝶在床上,周敏又要去雜誌社注意隨時的動向,就讓唐宛兒在家守著,小心莊之蝶醉中從床上跌下來。

  周敏一走,唐宛兒關了院門,回來見莊之蝶還長醉不醒,且滿頭滿臉汗水,就解開他那件白衫兒的扣子讓敞著,自己拿了一本《紅樓夢》坐在床邊來讀。讀著讀著,她就讀不下去,覺得這種環境非常地美妙──他在床上勻勻地發著鼾聲,我在這裏靜靜地讀書,窗外的小風吹得梨樹枝吱兒吱兒響,那一隻老鼠在頂棚下的擋板上出現了,睜著明溜溜的眼睛看他們了許久,就隨著那電燈繩兒往下溜,溜到床頭被上了,一閃兒,不見了。

  唐宛兒立即墜入了一種境界去,認作床上的真正是自己的男人了,男人的睡去,完全是在聽著她讀《紅樓夢》時不知不覺睡去的。於是她說:你真壞,讓我讀得口乾舌燥,你倒睡著了。就放下書,趴過去把他的嘴唇吻了,他還不醒,倒要惡作劇一番,竟拿了一支毛筆來,就在那肥肥的肚皮上作起畫來。唐宛兒將莊之蝶的一雙乳畫作了眼睛,將那肚臍畫作一張口,那口向上翹角兒,就是一個笑的面孔對著她了。她說:「你笑什麼?不讓你笑我的!」

  就又在那雙眼下畫了一串淚珠,那面孔就似哭又笑的,似笑又哭起來。這麼畫完,莊之蝶還是沒醒。她說:你還不醒嗎?你假睡著的!但莊之蝶真的沒有醒,唐宛兒這時候就卻盼他一醉長年不醒,便趴近去解他的褲帶,竟把那一根東西掏出來玩耍。□□□□□□(作者刪去二十六字)不覺自己下邊熱烘烘起來,起身看那坐過的小凳子上,出現了一個濕濕的圓圈,就不顧了一切,□□□□□□(作者刪去五十三字)她兩條腿在地上蹭來蹭去,連鞋也蹬脫了。正得意忘了形狀,腦門上梆地挨了一擊,她猛地就趴起來,臉色頓時煞白。回頭看時,身後並沒有人,再轉過來,莊之蝶擠著眼睛給她笑,唐宛兒立即雙手去捂了他的眼睛,卻也髒腳髒腿地上了床,壓下去套上了。莊之蝶說:「你這不要臉的!」

  唐宛兒說:「我不要你說,我要你醉!」用嘴又堵了他的嘴,莊之蝶一下子翻上來狼一樣地折騰了,一邊用力一邊在擰,在咬,在啃,說:「我是醉著,我還醉著!」□□□□□□(作者刪去二百字)

  窗外的光線越來越暗了,莊之蝶癱在那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又吁了一口氣,說:「天黑了,宛兒。」

  唐宛兒說:「是黑了,天怎麼這樣短的!」

  莊之蝶說:「你是在酒裏下了迷昏藥了,宛兒?我從來是喝不醉的,我得回家去,現在腿軟得怎麼回去?」

  唐宛兒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天已黑了,你就睡在這兒,睡在哪裏都是睡在夜裏的。」

  莊之蝶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的。」

  唐宛兒說:「睡在哪裏都是睡在夜裏的。」

  莊之蝶說:「這話說得好的,光這一句話,宛兒你可以做詩人的。」

  唐宛兒跳過了莊之蝶的頭去取壁櫥裏的一件褲衩穿了,一邊整裙攏髮,一邊說:「是嗎?那你是作家我是詩人,今夜裏周敏回來了咱們好好聊一夜,還一定需要回去和你老婆親熱不可?」

  莊之蝶說:「回去我也是說我的書房,我沒有愛情了,沒有了愛情的人像這天一樣的黑。」

  唐宛就說:「那我給你光亮!」

  伸手去拉電燈繩兒,咔咔了兩聲,燈卻不亮,就罵道:「又是停電了!西京城裏三天兩頭停電,我要是市長就撤了電業局長的職!沒電了,我給你劃火柴!」

  嚓地劃了一根,兩人都在幽光裏笑了,隨之就滅;又劃一根,倏忽又滅了。唐宛兒還要劃,莊之蝶說:「說你是詩人,你越發把自身變成詩了!算了,別浪費火柴了。周敏呢?周敏上班去了?」

  唐宛兒說:「上班去了,他每日晚上要去吹塤的,今日這麼晚了不見回來,怕是雜誌社又有了什麼事?你穿吧,我給做拌湯來吃。」

  莊之蝶說:「飯不吃的,等他回來,看見家裏電燈不亮你我黑漆漆在房裏,他就要起疑心的。」

  唐宛兒說:「你這時走,說不定剛出門就碰上他回來,他才要疑心的。這樣吧,你穿了衣服再醉睡,我把門全鎖了到街上去,就說鎖了你一下午的。等他回來我再回來。」

  莊之蝶罵了一聲女人比男人鬼,卻從口袋掏出一卷鈔票說:「你要去街上就到商店給你買一套時裝吧,大商場十二點前關不了門的。我總想給你買的,但又怕不合體,你自己去吧。」

  唐宛兒不要,莊之蝶不悅地「嗯」了一聲,唐宛兒把錢收了,出來鎖了院門往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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