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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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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京五就掏出四篇文章來,說:「正是這樣,白玉珠取了兒子四篇文章,說兒子的部隊有個規定,在省市報刊上發五篇文章出來可以立三等功一次,在全國性報刊上發三篇文章可以立二等功一次。兒子寫得很多,給他也寄了四篇,讓他想法兒在西京的什麼報紙上發發,他正愁著不認識人的。我們就把稿子全帶回來了,拍腔子給人家說了大話。」 莊之蝶說:「那好嘛,你們給想想辦法發表吧。」 趙京五說:「我們有屁辦法,這還不是要你出面嗎?」 莊之蝶笑著說:「你放在那裏我明日看看,還有什麼要求?」 趙京五說:「白玉珠說了,司馬恭是個怪脾性的人,平日不苟言笑,不吃煙,不喝酒,也不搓麻將,他是完全可以把此人說通,但工作比一般人要難一些。不過司馬恭有一個嗜好,就是特別喜歡書畫,家裏有許多收藏,你們有條件的,能不能弄一幅什麼好的字兒畫兒送他呢?他這麼說了,我也應允了,咱不妨什麼時候去找龔靖元的兒子,把毛澤東的那幅字搞了來給他,這事十有八九就成功了。」 如此這般又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讓周敏這幾天多跑白玉珠家聯絡感情,莊之蝶看稿子,想辦法儘快發表出那四篇文章,趙京五和莊之蝶再及時去找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弄來毛澤東的書法手卷,一弄到手,莊之蝶親自出馬去見一次司馬恭,如果能把白玉珠和司馬恭叫出來吃一頓飯最好,這事由周敏去與白玉珠交涉。方案既定,莊之蝶說:「咱這麼策劃於密室,看看桌子下安沒安竊聽器?!」 眾人就笑了。孟雲房說:「搞政變可能就是這樣吧?!」 莊之蝶說:「中央政治局會議恐怕也是這樣,幾個人在誰家這麼商量了,一項國策就定下來。我看過一篇文章,說是毛澤東當年常召了周恩來、劉少奇在家商談國事,一談談到半夜,就吃一碗龍鬚麵的。柳月,你現在也給我們一人做一碗龍鬚麵來吃吃。」 柳月應聲去了廚房,不一會兒果然端上來七碗,大家吃過方一一回去。 莊之蝶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看了那四篇文章,卻大罵狗屁文章,光錯別字就讓他看得頭疼,揉作一團就扔到便桶裡去。牛月清忙去便桶撿,紙已經被尿弄髒,讓柳月快拿了去涼台上晾,莊之蝶一苕帚把涼台上的稿紙掃到頭下去了。牛月清瞧著莊之蝶發瘋的樣子,嚇得哭腔都出來,說:「那又不是你的文章,只要發表出來,你管他水平高低?」 莊之蝶說:「這文章鬼去發表的?」 牛月清說:「那你不想贏官司了?」 莊之蝶坐在那裏直出長氣。末了,還是找了兩篇自己的未發表的散文說:「我找省報文藝部去,換了他的名先發吧。我這當的什麼作家,什麼作家嘛!」 踉蹌出門,把門扇摔得山響。 三天後,兩篇文章發表了。周敏買了報紙送給了白玉珠,白玉珠高興萬分,又問那兩篇什麼時候發表?周敏回來說了,莊之蝶在發雷霆,罵道:「發了兩篇還不行嗎?不發了,堅決不發了,官司就是贏了,我也是輸了!」 周敏不敢言傳。牛月清多說了幾句,又挨了一頓罵,自然也沒有回嘴,回過頭來又安慰周敏。自己又跑去找夢雲房,央求孟雲房給莊之蝶勸說。再還是日夜擔心這事要氣傷丈夫的。數宗委屈、熬煎、害怕,苦得她背過人處哭了幾場。 柳月自然是在這邊做了飯,一日兩次又得過雙仁府那邊給老太太做飯。老太太的舊毛病又犯了,不斷地嘮叨著說門越來越厚,印在門上的那些影子,每晚每晚都在活著,她要莊之蝶過來幫她燒掉這些東西。柳月推說莊老師太忙,抽不開身,她就和柳月吵,說莊之蝶是她的女婿,柳月你倒管住了他,你是他的老婆嗎?氣的柳月飯也做得不好,恨她老而不死,幾次想哄她服安眠片安靜睡一天兩天,但又怕服出亂子來。老太太竟親自拄了拐杖去了文聯大院,硬把莊之蝶叫了過來。兩人從街上往雙仁府這邊走,當時街上人並不多的,老太太卻說擠得走不動,指點著說那三人太瘦了,睡在那裏肋骨一條一條看得清楚。莊之蝶朝她手指的地方看,那地方甚麼也沒有,就說:「娘是看見鬼了!」 老太太說:「我也分不來是人是鬼,可能是鬼吧。」 又邊說邊用拐杖撥動,真好像在人窩裏擠著似的。莊之蝶就想,老太太說的或許有可能,人如果死了都變成鬼,那從古到今,世上的鬼不是最多的嗎?回到雙仁府家裏,老太太就讓莊之蝶拿刀剝門上的影痕。莊之蝶沒辦法剝,老太太就說:「你站在這兒,你是名人,火氣大的,誰都怕你的,你給我壯膽了我剝!」 拿刀就在門上刻,刻一會,說揭下一頁,刻一會說又揭下了一頁,一共揭了十二次,手作了抱狀到廚房,劃了火柴來燒,問聽見了嗎,燒的嗶嗶叭叭油流皮爆地響哩。忽然驚叫有一雙人腳跑了,這腳是她用刀從一條牛腿上砍下的,牛是長了人腳的,砍下來卻跑了,便在房子裏 著趕,終於攆出了房門,方一頭大汗,上床安然入睡。這天夜裏,莊之蝶怎麼也睡不著,恍惚間似乎覺得滿屋裏有人腳在走,走著各種花部,那腳印就密密麻麻在地板上、四壁上、天花板上,組合一幅圖案。又似乎他是順了這圖案從外層往裏層走,腳印兒竟變化莫測,走到裏層了無論如何卻再走不出來。不覺驚醒,已出得一身大汗。拉燈看地上牆上,並沒有甚麼腳印。想:是自己聽老太太的話而作夢吧?卻再不能睡去,拉燈守坐在老太太臥室門口吸菸,看著老太太懷抱了那一雙小腳鞋睡得正香。而幽幽的塤聲卻傳來,如鬼哭狼嚎。 莊之蝶在雙仁府那邊住過幾天,牛月清不敢過來叫他,和孟雲房商量。孟雲房的意思是讓他陪老太太就住在那兒吧,至於那兩篇文章由他來寫,由他找報紙發表了事。等莊之蝶緩過氣來,還指望去找龔小乙弄書畫的。牛月清就每日在家等待周敏,了解隨時發生的情況,又得招呼一日來一次的趙京五和洪江。更令人頭痛的是周敏把白玉珠叫來過一次,白玉珠此後常常吃飯時間或夜裏十點了來閒聊天,甚至領了一大幫愛讀書的和崇拜作家的男女來聊。牛月清則一一笑臉相陪,沏茶敬菸。等人一走,就張嘴打哈欠,累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柳月一邊打掃地板,說這些人菸頭不往菸灰缸裏扔,偏要扔到屋角;說他們吐痰,吐了痰又要用鞋底蹭蹭;說來個人沏杯新茶,往往喝一口兩口,又來了人又得重沏,茶葉都浪費了;說廁所馬桶沿上有撒的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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