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廢都 | 上頁 下頁
八七


  莊之蝶說:「你當然是他的老婆嘛!」

  女人卻立時臉苦皺下來,顯得十分難看。莊之蝶嚇了一跳,再看時,她兩股眼淚就巴嗒下來說:「我幫他把『一〇一』弄出來了,發了財了,他卻不愛我了。我不嫌丟人,我全對你說了。他用得上了把我摟在懷裡,用不上掀到崖裡。當年他個窮樣,放在地上,誰見了抬片破瓦蓋上就走了;是我嫁了他,給他生了娃。是他命裡沒能守住第二個娃娃,倒怪我把娃燙死了。你評評理兒,我在灶下燒火,筒子鍋燒了水的,柴火沒有了我去院裡抱柴火,回來沒見娃了,一看鍋,娃在鍋裡!娃是在連鍋炕上玩著不小心跌到鍋裡去的,你說這能怪我嗎?現在他嫌我牙是黑黑的,個子是墩墩。我娘生我就是這樣,當年你怎地不嫌?如今晚上和我睡覺,他總是拿一本電影畫報,一邊在我身上,一邊看著那些畫報上的騷娘兒。我說了,女人都一樣兒的,那東西還不就是死豬的眼窩一樣嗎?他說,男人×女人是×臉的,你瞧你那個惡心樣?我們就打起來。這一打,他從此不回來了,他要和我離婚,你說這婚能離嗎?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除非我死了!我不死,看那些不要臉的小賣×貨誰敢進來?就這一層樓,軟和和的沙發床,那小賣×貨就是睡不到上頭來嘛!」

  莊之蝶聽得頭皮麻起來,他立即知道在這裡寫作是不行了,女人的麵得再好,攪團做得再香,他會一個字也寫不出。便站起來,說:「黃廠長怎麼會這樣呢?我今日來看看,改日就住到這裡專門寫你吧。」

  出門下樓,就在院子裡發動摩托車。女人說:「哎呀,你怎麼和我一樣的急性子,說走就走呀?!」

  莊之蝶推車到村口路上,還聽見女人正和一個人在院門口大聲說:「看見嗎?那就是寫書的作家,他要來寫我的,要為咱婦女出氣的。哎喲,你不要進去,那上邊是作家留的腳印兒!」

  一口氣騎車趕到城南門口,心裏直罵這麼大個西京城沒個供他安靜的地方。一進了城門洞,身子卻軟下來,不知是回文聯大院還是回雙仁府那邊,或者是去唐宛兒家,立在那裏待了半晌。後來竟停了摩托,一個人登上了城牆頭,百無聊賴地散心了。莊之蝶在這個時候,真希望能碰著周敏,如果周帶了塤來吹動,他一定要讓教他,也絕對相信自己極快地就能吹出一支曲來的。可是,現在的城牆上空曠無人,連一隻鳥兒也不落,那一頁一頁四四方方大塊的磚與磚接縫處,青草衍生,整個望去,猶如鋪就的綠格白色地毯。靠著那女牆邊走,外城牆根的樹林子裏,荒草窩裏,一對一對相擁相偎了戀愛的人,這些男女只注意著身邊來往的同類,卻全然不顧在他們頭頂之上還有一雙眼睛。

  莊之蝶看著他們,就如在動物園裏看那些各種野獸,他竟緩步走過去,希望眼睛能看到一處清潔的景物。這麼走著,竟走到了城牆的拐角處,看著滿空的飛鳥在空中盤旋著,忽然如吸將去一般消失在那一片野蘆葦中。莊之蝶稍有些寬慰,要看看這些鳥到底歇棲在野蘆葦叢的什麼地方,這一片無人打擾的淨草裏是怎樣包容了這些城市的飛鳥?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一個人在那裏坐著,先以為是塊石頭,後來看清是人。倒想,還有與自己一樣尋清靜的人呢!就不禁為之感動,要與他打一聲招呼了。他定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卻正在那麼手淫,兩條腿平伸著,後來就仰倒在野蘆葦叢裏,口裏「啊噢,啊噢」地叫,棲著的鳥就地飛起,如龍捲風一樣地颳去。

  莊之蝶一時手腳無措,竟窘在那裏,等醒過神兒來,掉頭就跑。跑著卻後悔自己怎麼還在那裏站了那麼長時間!就腹中翻騰,嘔吐不已,扶了那漫坡下了城,又哇哇吐出一攤黃水。吐過了,眼前烏黑,卻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看花了,或許出現了幻覺,那野蘆葦叢裏原是長年積著水的,會不會自己看到的是根頭上自己的倒影呢?便見悠長的城牆根的空巷裏那個拉架子車的老頭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了「破爛──!承包破爛──嘍!」

  走過來。而且又在唱唸了一段謠兒。其詞是:

  喝上酒了一瓶兩瓶不醉。打著麻將三天四天不困。跳起舞來五步六步都會。搞起女人七個八個敢睡。

  ***

  鍾唯賢去郵局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回來坐在辦公室,於日曆牌上用紅筆圈了當天的日期,又注上一個粗壯的嘆號。才泡茶抿了一口,廳長派人將一份材料送了來,一看臉就煞白了。立即給莊之蝶家掛電話,柳月接了。柳月以為是孟雲房,說:「什麼事你給我說,我是祕書!」

  鍾唯賢在電話那邊納悶:「祕書?」

  柳月聽出不是孟雲房,就慌了,忙把夫人叫來。牛月清說:「是鍾主編呀,之蝶不在,什麼事嗎?」

  拿眼就瞪柳月,柳月直吐舌頭。卻見牛月清臉霎時變了,急切地說:「你讓他帶來吧!」

  放下電話,就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柳月問:「什麼事的?」

  牛月清說:「你現在去文聯大院,快把你莊老師找來!」

  柳月說:「這些天總不見他人影,誰能捉住幾時出去,幾時回來。今早我去,人又不在,只有個便條,說是『出外寫作』,鬼曉得去哪兒寫作了?」

  牛月清說:「他能到哪兒去?你再去那裏看看,若還是沒人,在門房問問韋老婆子,看是否給她留有話。若還沒有,就去問你孟老師,然後去書店那兒問問洪江。」

  柳月說:「好呀,這得把半個城跑遍的?!」

  牛月清說:「現在不是尖言巧語的時候!你去吧,要是走累了,就坐出租車。我在家等周敏的。」

  掏了三十元給了柳月。柳月換衣時,卻從衣架上牛月清的外套口袋掏了月票,揹起自己的小皮包出門去了。柳月將三十元拿了,去商店買下了一雙長筒絲襪,又添了些自己的錢買了一雙高跟白色牛皮涼鞋,再買了一副墨鏡。還剩下有三元錢,倒進冷飲店叫了一盤五色冰淇淋,就脫了腳上舊鞋,換了新鞋,穿了長絲襪,把墨鏡戴了,在那裏吃起來。想:什麼緊天火炮的事,讓我滿世界跑。我說了還嫌我說,我不說,這三十元怕也不給的!旁邊桌上的一個青年一直在瞧她,她戴了墨鏡,也大膽了,拿眼睛看他,蹺起一雙小腳就不住地搖晃。青年就笑笑,露一嘴紅紅的牙齦,竟用食指作小勾狀招引。她害怕了,站起來就走。沒想到那青年也尾隨而來,她忙閃進一家商店,只說甩掉了,剛出店門,那人卻在店門口站著,說:「小姐,打洞。」

  柳月早聽說過街上有著暗娼的,與嫖客的接頭暗號就是「打洞」,嚇得後脊背一層冷汗,但強裝了從容,說:「是廣東來的嗎?哎喲!先生牙上怎麼一片韭菜葉兒?!」

  說得那人一臉羞紅,對著商店的櫥窗玻璃去看牙齒,柳月卻跳上了一輛停站的公共車,剛一上去,車門就關了。她靠在車窗口,瞧見那人回頭尋她,她衝著丟去一個媚笑,右手伸出了大拇指指自己,再伸了小拇指指那人,呸地一口就唾在小姆指上了。

  到了文聯大院,家裏還是沒人,問門房韋老婆子,也說不清。心想是不是在家裏還留有信什麼的,返身再回來到外尋找,仍是一無所得,卻在浴室的水龍頭上,看到了掛著的一枚銅錢,拿起來看了看,覺得可愛,解了那系兒,就裝在兜裏。出來搭公共車就去孟雲房家,孟雲房穿了個大褲衩,要她在家等著,騎車出去說找找。他是去了「求缺屋」,那裏也沒人。回來柳月問:「你跑哪兒去了,這麼長時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