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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唐宛兒說:「你終於這麼說了,這是我盼望的,你說我激發了你的創造力,但你這段時間卻很少寫東西。我也想是不是我太貪了,影響了你的安靜?可我沒毅力,總想來見你,見了又……」

  莊之蝶說:「這不是你的事,宛兒,正因為有了你,我才更要好好把這部作品寫出來,真是還要你支持我,要給我鼓動勁!這事我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後,會給你來信的,我如果來信讓你去一趟,你能去嗎?」

  唐宛兒說:「我會的,只要你需要我。」

  莊之蝶又一次吻了她,當發現那肋骨處的一塊癬,就又用舌頭舔。唐宛兒不讓,他說:「這我會舔好的,你瞧,才舔過三次它差不多要好了的。」

  唐宛兒就安靜下來,讓他舔著,樣子如一隻狗。

  ***

  但是,當莊之蝶打電話聯繫了幾個郊縣的朋友,朋友們竟一個也不在家。郊縣去不成,就決定了去城西南外的郊區找黃廠長。黃廠長曾經對他說過家裏有的是空房子,要搞寫作最清靜不過了,而且老婆什麼事也沒幹的,就在家裏做飯,能擀得一手好麵條。莊之蝶便留了一個「出外寫作」的便條在家,騎了摩托車去了。中午到的黃莊,黃鴻寶家果然是新蓋的一座小洋樓,外面全用瓷片嵌貼,但院門樓似是老式的磚石建築,瓦脊中間安有一面圓鏡,飛翹的磚雕檐角掛一對紅燈籠,鐵條鐵泡釘武裝的桐木門上的橫擋板上,寫著「耕讀人家」

  四字。門半開半掩,門扇上有人彎彎扭扭地用粉筆劃著字,莊之蝶近前看了,一邊是「絕頂聰明」,一邊是「聰明絕頂」,不知是什麼意思。從門縫看去,院子很大,正面就是樓的堂門,大而高,如單位會議室的那種。樓一共三層,每層五個窗子,前有曬台,曬台欄板卻塗染著春夏秋冬四季花草山水。樓成拐把形,在連著樓門左的院牆裏是一排一層平面房,房頂有高的煙囪,該是廚房的。從院門口到樓堂門口一道石子砌成的甬道,上空橫一道鐵絲,沒有掛洗漿的衣物。莊之蝶咳嗽了一聲,沒有反應,就叫道:「黃廠長在家嗎?」

  仍是沒人搭腔。一推院門,突然一聲巨響,一條黃色的東西竄出來,直帶著一陣金屬響。看時,台階上的一條如狼之狗,其韁繩就拴在那道鐵絲上,雖然因了韁繩的限制,惡物未能撲到莊之蝶身上,但已在半尺之遙處聲巨如豹了!莊之蝶嚇了一跳,急往院門口退縮。廚房裏便走出一個婦人來,雙目紅腫,望著來客也癡呆了,問:「你找誰的?」

  莊之蝶說:「找黃廠長,這是黃廠長的家?」

  莊之蝶看著婦人,婦人忙在手心唾了唾沫,抹平著頭上的亂髮,但頭髮稀少,已經露著發紅的頭皮,他立即知道這是黃鴻寶的老婆。黃鴻寶是一個歇頂的頭,無獨有偶,這也是個沒髮的女人。那院門扇上的戲聯莫非是好事者的惡作劇?他說:「我是城裏的莊之蝶,你是黃廠長的夫人嗎?你不知道我,黃廠長與我熟!」

  女人說:「我怎麼不知道你?你是給一〇一寫了文章的作家!進屋啊!」

  但狗吠得不停。女人就罵狗,罵狗如罵人一樣難聽。然後過去雙腿一夾,狗頭就夾在腿縫,笑著讓莊之蝶進屋。莊之蝶當然往樓的堂門走去,女人說:「在這邊,我們住在這邊。」

  先跑去推開廚房門。這平房是三間,中間有一短牆,這邊安了三個鍋灶,那邊是一個土炕,旁邊有沙發、躺椅、電視一類的東西。莊之蝶坐下來吸菸,女人便去燒水,拉動著風箱連聲作響,屋裏立時煙霧起來。莊之蝶問:「你們沒有用煤氣呀?」

  女人說:「買的有,我嫌那危險的,燒柴火倒趕焰,不拉風箱老覺得咱不是屋裏做飯的。」

  莊之蝶笑了,說:「這樓房租出去了?」

  女人說:「哪裏?沒人住呀!」

  莊之蝶說:「那你們怎麼住在這兒?」

  女人說:「樓上那房子住不慣的。睡炕比睡沙發床好,腰不痛的。老黃整夜吸菸,要吐痰,那地毯不如這磚地方便。」

  開水端上來,並不是開水,碗底裏臥著四個荷包蛋。莊之蝶一邊吃著一邊說起黃廠長以前的邀請,談他今次來的目的。女人說:「好的很!你就在這兒寫文章,你好好把我寫寫,你要給我作個主的。你不來,我尋思還要去找你的!」

  莊之蝶笑笑,知道她並不懂寫文章的事,就問黃廠長在廠裏嗎,什麼時候能回來?女人說:「你來了他能不回來?過會我讓人尋他去!」

  就問莊之蝶困不困,困了上樓歇一覺去。兩人就去開樓堂門。進門去是一個通樓的大廳,有一張特大的桌子,四周是沙發。左邊有個樓梯,每一個扶手上都畫了竹蘭。上得二樓、三樓,每個房間裏都是地毯,床卻有新做的床頂架,做工粗糙,但雕刻了魚蟲花鳥,塗染得紅紅綠綠。

  沙發床墊就放在木板木框床面上,又特意露著床木邊,邊沿用黃金色鋁皮鑲了。牆上有鏡子,鏡面畫有龍鳳圖案,鏡下吊兩條絮帶兒。有鞋刷子,有抓癢的竹手。而地上、床上、桌上蒙著一指厚的塵灰。女人噗噗拍著床被,罵著村口新修了冶煉廠,煙囪是火葬場的燒屍爐一樣,給村人帶災了,黑灰這樣飛下去,新嫁過來的媳婦都要尿三年黑水的。莊之蝶口裏說:「你們真發財了,市長也住不了這麼寬敞!」

  心裏卻笑:這真是地主老財的擺設嘛!女人拉了他坐在床沿,說她真高興的,以前聽老黃說過你要來的,說你愛吃玉米麵攪團,天神,那是農民都不吃的東西了你還吃?你這城裡人咋這麼沒福的,魷魚海參吃著嫌太香嗎?莊之蝶對她解釋,又解釋不清,只是笑。女人問:「你文章怎麼寫?你要寫一定把我寫上,讓人人都知道我才是他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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