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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回到文聯大院,柳月並沒有來做飯,莊之蝶就又給鍾唯賢寫了一信。寫完信,忽然作想,這信是假的,但鍾唯賢卻是那麼珍視,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還念念不忘舊日戀人,而我呢?以前對景雪蔭那麼好,但現在卻鬧得如仇人一樣!不免倒恨起周敏來了。遂又想,剛才雜誌社吃西餐相慶,自己也是興奮異常,但景雪蔭今日心情如何,處境又是怎樣呢?武坤說她要輕生,輕生是不可能,但家庭不和卻是必然的啊!就生了一份憐憫,提筆要給景雪蔭去一封信了。

  信寫到了一半,又撕了,抬頭重新寫成了景和她的丈夫。解釋此文他真是沒有審閱,否則決不會讓發表的;說明作者是沒有經驗的人,但也絕沒陷害誹謗之意,這一點望能相信,也望能原諒。最後反覆強調以前她所給予他的關心和幫助,他將是終生不能忘卻的,既然現在風波已起,給她的家庭帶來不和,他再次抱歉,而他能做到的,也是他保證的是什麼地方什麼場合都可以說他與景雪蔭沒有戀愛關係的。信寫完之後,他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靜,在那裏點燃了一支菸,將柳月從雙仁府那邊帶過來的錄放機打開,聽起哀樂來。

  捱到玻璃窗上一片紅光,天已經是傍晚了,莊之蝶揣了兩封信來到街上,心裏想得好好日明日一早去找阿蘭,讓把給鍾唯賢的信轉寄安徽,但在出去給景雪蔭發信時,莊之蝶竟糊塗起來,兩封信一齊塞進了郵筒。塞進去了,卻呆在那裏後悔。多年前與景雪蔭太純潔了,自己太卑怯膽小了,如果那時像現在,今天又會是怎樣呢?莊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卻又疑惑自己是那時對呢,還是現在對呢?!就一陣心裏發嘔,啊啊地想吐。旁邊幾個經過的人就掩了口鼻。莊之蝶一抬頭,卻又見不遠處立著一個戴了市容衛生監督員袖章的人,正拿眼看他,而且已經掏出了罰款票來。氣得他只得去那一個下水道口,但卻啊啊地吐不出一口來了。

  回到家來,昏頭暈腦的,莊之蝶站在門口敲時,才意識到這邊的家裏牛月清並不在裏邊。默默將門開了,茫然地站在客廳,頓時覺得孤單寂寞。為了鍾唯賢他可以寫信,為了景雪蔭的庭他可以去證明,而自己面臨的庭矛盾,他卻無法了結,也不知道如何了結。

  這時候,門卻被敲響了。莊之蝶以為是柳月來了,沒想到來的竟是唐宛兒。唐宛兒說:「你這麼可憐的,白日師母和柳月在孟老師家吃喝玩樂了一天,你倒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兒?」

  莊之蝶說:「我有音樂的。」

  把哀樂又放開來。唐宛兒說:「你怎麼聽這音樂?這多不吉利的!」

  莊之蝶說:「只有這音樂能安妥人的心。」

  手牽了婦人坐在了床沿上,看著她無聲一笑,遂把頭垂下來。婦人說:「你和她鬧矛盾了?」

  莊之蝶沒有作聲,婦人卻眼淚下來,伏在他的胸前哭了。這一哭,倒使莊之蝶心更亂起來,用手去給婦人擦眼淚,然後抓了她的手摩挲,摩挲著如洗一塊橡皮,兩人皆寂靜無聲。婦人一隻手就掙脫下來,從身後的提包裏一件一件往外掏東西:一瓶維C果汁,一紙包煎餅,煎餅裏夾好了大蔥和麵醬,三個西紅柿,兩根黃瓜,都洗得乾乾淨淨,裝在小塑料袋裏。輕聲地說:「天已經這麼黑了,你一定沒有吃飯。」

  莊之蝶吃起來,婦人就一眼一眼看看。莊之蝶抬頭看她的時候,她就吟吟地給他笑,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說些什麼,後來就說:「夏捷今日說了一個笑話,好逗人的。說一個鄉裏人到北大街,四處找不到廁所,瞧見一個沒人的牆根,就極快地拉了大便,剛提褲子,警察就過來了,他忙將頭上的草帽取下來把大便蓋了,並拿手按住。警察問:『你幹什麼?』鄉裏人說:『逮雀兒。』警察就要揭草帽。鄉裏人說:『不敢揭的,待我去那家店裏買個鳥籠來!』就逃之夭夭,而警察卻一直那麼小心地按著草帽。有意思吧?」

  莊之蝶笑了一下,說:「有意思。可我吃東西你卻說大便。」

  唐宛兒就叫道:「哎喲,你瞧我……」

  倒拿拳頭自己打自己頭,然後笑著去廚房拿手巾。她那修長的雙腿,登了高跟鞋,走一字兒步伐。手巾取來了,莊之蝶一邊擦著嘴一邊說:「宛兒,平日倒沒注意,你走路姿勢這麼美的!」

  婦人說:「你看出來啦?我這左腳原來有一點外撇,我最近有意在修正,走一字兒步伐。」

  莊之蝶說:「你再走著讓我看看。」

  婦人轉過身去,走了幾下,卻回頭一個媚笑,拉開廁所門進去了。莊之蝶聽著那嘩嘩的撒尿聲,如石澗春水,就走過去,一把把門兒拉開了,婦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婦人說:「你出去,這裏味兒不好。」

  莊之蝶偏不走,突然間把她從便桶上就那麼坐著的姿勢抱出來了。婦人說:「今日不行的,有那個了。」

  果然褲頭裏夾著衛生巾。莊之蝶卻說:「我不,我要你的,宛兒,我需要你!」

  婦人也便順從他了。他們在床上鋪上厚厚的紙,□□□□□□(作者刪去一百字)血水噴濺出來,如一個扇形印在紙上,有一股兒順了瓷白的腿面鮮紅地往下蠕動,如一條蚯蚓。婦人說:「你只要高興,我給你流水兒,給你流血。」

  莊之蝶避開她的目光,把婦人的頭窩在懷裏,說:「宛兒,我現在是壞了,我真的是壞了!」

  婦人鑽出腦袋來,吃驚地看著他,聞見了一股濃濃的菸味和酒氣,看見了他下巴上一根剃鬚刀沒有剃掉的鬍鬚,伸手拔下來,說:「你在想起她了嗎?你把我當她嗎?」

  莊之蝶沒有作聲,急促裏稍微停頓了一下,婦人是感覺到了。但莊之蝶想到的不僅是牛月清,也想到的是景雪蔭。這瞬間裏他無法說清為什麼就想到她們,為什麼要對唐宛兒這樣?經她這麼說了,他竟更是發瘋般地將她翻過身來,讓雙手撐在床上,不看她的臉,不看她的眼睛,楞頭悶腦地從後邊去,□□□□□□(作者刪去三百字)血水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的紙上,如一片梅瓣。也不知道了這是在怨恨著身下的這個女人,還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的兩個女人,直到精洩,倒在了那裏。倒在那裏了,深沉低緩的哀樂還在繼續地流瀉。

  兩人消耗了精力,就都沒有爬起來,像水泡過的土坯一樣,就都稀軟得爬不起來,誰也不多說一句話,躺著閉上眼睛。唐宛兒不覺竟瞌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來,莊之蝶還仰面躺著,卻抽菸哩。目光往下看去,他那一根東西卻沒有了,忽地坐起來,說:「你那……?」

  莊之蝶平靜地說:「我把它割了。」

  唐宛兒嚇了一跳,分開那腿來看,原是莊之蝶把東西向後夾去,就又氣又笑,說:「你嚇死我了!你好壞!」

  莊之蝶那麼笑了一下,說他要準備寫作品了,他是差不多已經構思了很久,要寫一部很長的小說。他抓著她的肩說:「宛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你要理解我的。人人都有難唸的經,可我的經比誰都難唸,我得去寫作了,寫作或許能解脫我。寫長作品需要時間,需要安靜,我得躲開熱鬧,躲開所有人,也要躲開你。我想到外地去,待在城裏,我什麼也幹不成了,再下去我就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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