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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阿燦說:「我知道的,你是嫌男人不在家避嫌吧?心裏乾淨,男男女女睡一個床上也沒個啥!」

  說得莊之蝶和孟雲房臉脖赤紅,只好待下。穆家仁走了,阿燦問你們怎麼來的,車子放在哪裏?知道了騎的是摩托車,就讓孟雲房去推過來,免得老太太們回家去了沒人照看。孟雲房一出去,阿燦明亮亮的眼睛就看著莊之蝶,說:「你說實話,是真的要走,還是不好意思的話?」

  莊之蝶就嘿嘿地笑,說:「你待人好實誠,雖初次認識卻覺得關係很熟了,很近乎的。」

  阿燦說:「真話說了中聽。你不知道,你能來我多高興,要不嫌棄了,你就多待會兒,我去隔壁先借包瓜子兒來嗑。」

  說完就走出去。孟雲房回來,莊之蝶說:「你覺得阿燦怎麼樣?」

  孟雲房說:「天生麗質,性格也好。」

  莊之蝶說:「我倒少見過這種女人,她長得比阿蘭大方,更比一般女子少了脂粉氣。女人沒脂粉氣,如士沒有刀客氣、僧沒有香火氣一樣可貴可親!」

  孟雲房說:「你又喜歡她了?」

  這時阿燦進了門,一人一把抓了瓜子兒讓嗑了,說:「阿蘭很晚才回來的,你何不就在這裏再給鍾主編寫一封信,明日我就拿郵局給我大姐寄了。鍾主編那麼個處境,多一封信就能多活一個年頭的。」

  孟雲房說,「阿燦也有這份體會。」

  阿燦說:「將心比心嘛!只是我年輕輕的,倒沒個寫信處,也沒個信寫來。」

  孟雲房說:「像阿燦這麼好人才好氣質的,哪有沒寫了信來的?」

  阿燦說:「人都這麼說的,可正是這臉面和氣質害了我!年輕時心比天高,成人了命比紙薄,落了個比我高的人遇不上,死貓爛狗又抖丟不離。哪裏像你們?」

  孟雲房說:「都一樣的,莊先生信倒不少,都是求寫作竅道的,沒見他說過有女的找他。」

  阿燦說:「恐怕是莊夫人漂亮,女孩兒們自己掂量了,就不敢去了。」

  孟雲房說:「夫人倒還一表人才。」

  阿燦就笑道:「這就好了!」

  孟雲房說:「好了什麼?」

  阿燦說:「你要說莊夫人人才不好,我倒喪氣了!你想想,別的女人見了莊先生,保準都有一份好感,說是為了啥,怕是誰也說不清;若聽說莊夫人醜了,她就覺得莊先生標準太低,要愛上他也覺沒勁兒的。」

  孟雲房說:「你這想法倒怪,一般愛上一個男子,盼不得那男子的老婆醜,才有攻破的希望的。」

  莊之蝶就直擺手,說扯到哪裏去了?!卻看著阿燦說:「阿燦真可惜是這巷子的。」

  阿燦說:「也沒什麼可惜的,這世上多是甲女配丁男麼!人常說金子埋在土裏終究也是金子,當然不是說我就是什麼金子,可即就是塊金子,把你埋在土裏了你是金子又有什麼用?鐵不值錢,鐵卻做了鍋能做飯,鐵真的倒比金子有了價值的!我現在寬心的是我還有個好兒子,兒子一表的人才,腦瓜兒也聰明。」

  孟雲房說:「兒子呢?」

  阿燦說:「上初中了,晚上回來晚,學校加課的。我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我必須叫他將來讀大學了再讀博士生,然後到國外闖事業去!」

  莊之蝶心裏不是個滋味,說:「你這麼年輕的,正是活人的時候,若一門心思在孩子身子就……」

  阿燦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低頭在桌面上看了一下,看著桌面一層灰,拿抹布去抹了,說:「你說的對著呢,可你不懂……」

  又笑了一下,說:「我曾經給阿蘭說我過去在新疆餓過肚子,阿蘭說她也餓過。可阿蘭是一次出差到山裏去,走了一天的路沒吃一口飯,而我是怎麼餓肚子呢?我是真正吃了上頓還不知道下頓吃什麼,家裏窮得沒了一把米!都是餓過肚子,那情況不一樣哩!」

  莊之蝶說:「我懂的……」

  孟雲房一旁聽著,心裏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不明白,只覺得他們能談在一起,就說他用摩托車去城裏辦個事的,讓莊之蝶在這兒寫信等著,兩個小時後回來的。不容分說,出去開了「木蘭」就走了。

  孟雲房一走,莊之蝶多少又有些不自然了。阿燦說:「你現在就可安心寫信了?」

  莊之蝶說:「寫的。」

  阿燦取了紙和筆,把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下子擁到一邊,讓莊之蝶坐了,她說她不影響,坐在那裏看會書的。莊之蝶一時入不了境界去,連開了幾個頭,撕了,阿燦就說太陽曬吧,過來拉了窗簾,又怕他熱,在後邊給他搖扇。莊之蝶說不用的,尋著了感覺寫下去,一寫下去竟帶了深情,如癡如醉。阿燦在床頭看了一會書,拿眼就靜靜地看莊之蝶在那裏寫信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莊之蝶寫完了,回過頭來,見阿燦呆呆地看著他發愣。他看著她了,她竟也沒有覺察。就說:「寫完了。」

  阿燦冷丁一怔,知道自己走了神兒,臉倒羞紅,忙說:「完了?這麼快就完了?」

  莊之蝶在這一瞬,心想,這麼半天了還役見她羞過的。阿燦就走近來,說:「你能給我唸唸嗎?!」

  莊之蝶說:「怎麼不能唸的!你聽聽,有沒有你們做女人的味,我真擔心鍾主編看出是假的。」

  就唸起來,整整三頁,莊之蝶唸完了,猛地發現在面前有一隻白淨的手,五指修長,卻十分豐潤,小拇指和無名指緊緊壓著桌面,中指和食指卻蹺著,顫顫地抖動。才知道阿燦什麼時候就極近地站在自己身邊,一手扶了桌上,一手在他的身後輕搖了蒲扇兒。他抬起頭來,頭上空正是阿燦俯視著的臉,雙目迷離,兩腮醉紅。莊之蝶說:「你覺得怎麼樣?」

  阿燦說:「我恍惚覺得這是給我寫的。」

  莊之蝶一時衝動,啞了聲叫了一句!「阿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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