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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老太太說:「二十七號。記住,二十七號呀,二十七號和二十九號門挨門的,別走到二十九號去。這個時候,人家二十九號新夫婦睡覺的,別推門討個沒趣。」

  兩人就笑著往裡走,聽見老太太還在說:「穆家的門風怪哩,代代男人憨木頭坯子,屋裡人卻一輩比一輩的俊俏!」

  查著門牌走過去,熱得用人如進了火坑。一個女人就赤了上身,有五十多歲吧,頭髮胡亂地攏在頭上,額上出了痱子,又敷著厚厚的白粉,雨個已經癟了的布袋奶吊在胸前,於一家拉嚴了窗簾的窗前喊:「阿貴,阿貴,阿貴你是死了?!」

  屋裡半天不語,有女聲說:「阿,阿,阿貴,貴,不,在,在,在喲,喲──喲!」

  莊之蝶先是不解這聲音怎麼啦,那女人罵道:「噢,阿貴不在?阿貴能不在?!我說大熱天的窗簾拉得那麼嚴,你們不怕肚皮出痱子?你們忙吧,我走啦!一會完了事讓阿貴借我一缸漿,我要做『漏魚』啦!」

  莊之蝶也就知道那聲音的內涵了,偷著笑了一下。一直走到巷中間,二十七號門口蹲著一個男人洗衣服,莊之蝶問:「這是二十七號吧?」

  那男人說:「二十七號。」

  又問:「阿蘭是不是住在這裡?」

  男人抬頭還看著他們,屋裡有聲傳出來:「誰呀,阿蘭是住在這裡!」

  男人就把盆子挪了挪,放他們進去。一進去,迎面一個大床上坐著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正抱了腳剪趾甲。腳嬌小秀美,十個趾甲塗著紅,抬了頭來,卻不是阿蘭。孟雲房掏了名片遞過去,介紹說:「這一位是作家莊之蝶,他認識阿蘭。」

  女人出溜兒下了床來,眼幽幽地看著莊之蝶就叫道:「哎呀,這是什麼日子呀,這麼大的人物到這裡來了!」

  一邊抓床上的一件衫子往身上套,一邊說:「怎麼還不坐下?家仁,你看這是誰來了,你還瓷在那裡不倒了水來!這是多丈夫。」

  穆家仁回頭笑著,臉很黑,牙卻白,一手肥皂沫。女人就說,「你瞧我這男人,他只知道在家裡洗呀,涮呀,沒出息的,讓你們見笑了!」

  穆家仁臉就黑紅,窘得更是一頭水,訥訥道:「我不洗,你又不洗的!」

  女人說:「瞧你說的,你要是有莊先牛這份本事,我天天供了你去寫作,屋裡一個草渣渣也不讓你動!」

  莊之蝶就圓場:「我那麼金貴的?在家還不是常做飯洗衣的!」

  女人說:「哪能這樣,這你夫人就不對了,她累是累些,可身累累不著人,心累才累死人哩!」

  穆家仁把茶沏上了,還是笑笑就坐在一邊去。女人拿了扇子給莊之蝶和孟雲房扇,說房子小,沒個電扇。男人是建築隊的繪圖員,在那桌上畫圖;孩子要在那縫紉機板上做作業,一開電扇,滿屋的東西就都要飛起來,所以她也便沒買的。莊之蝶不好意思讓她扇,拿過扇子自個搖動。女人說:「找阿蘭呀,我是阿蘭的二姐,叫阿燦的。阿蘭那日回來對我說過見了你,我還不信,那麼大的人物就讓你見了?阿蘭後來回來就拿了你的信,說是你夫人交給她的,讓我發給我大姐,我這才信了。我卻不懂,怎麼又讓我大姐把信郵回西京?」

  莊之蝶說了原委,問:「宿州那邊不知有沒有消息?」

  阿燦說:「大姐來了信,說有個叫薛瑞梅的女人,先是在第一中學教書,當了幾十年右派,平反後三年裏就早死了。」

  莊之蝶聽了,不覺傷心起來,想鍾唯賢精神支柱全在這薛瑞梅身上,他要知道人已死了,老頭將要一下子全垮下來的。就說:「雲房,這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阿燦你也不要說。說者無意,卻不知什麼時候就傳到鍾主編耳裏,那就要了老頭的命了!現在看來,我得繼續代薛瑞梅給鍾唯賢寫信,你幫我郵給你大姐,讓她再換了信封,就寫上她家地址再郵回西京。要不,鍾主編還是給老地址去信,前幾封沒退回來怕是丟了,若再有一次兩次退回來,他就要疑心哩。」

  阿燦說:「你這般善心腸,我還推辭什麼?你要寫了信,你有空拿來,或者我去你家取。」

  莊之蝶說:「哪能讓你跑動,我那兒離阿蘭單位近些,我交給她好了。」

  阿燦說:「那也好,只是阿蘭近日不常去廠裏,她不是在設計公廁嗎?整日跑跑磕磕的。」

  莊之蝶說:「設計還沒完?」

  阿燦說:「誰知道呀!一個公廁麼,她精心得好像讓她設計人民大會堂似的!這幾日回來,說那王主任三天兩頭叫她去,但方案就是定不下來,愁得她回來飯也少吃了,爬上樓就去睡。」

  莊之蝶這才注意到牆角有一個梯子,從梯子爬上去是一個樓,阿蘭是住在樓上的。便說:「這樓上怕還涼些。」

  阿燦說:「涼什麼呀,樓上才熱的!本來有窗子可以對流,可巷對面也是一個小樓,上面住著兩個光棍,阿蘭就只好關了窗子。人在上邊直不起腰,光線又暗,我每日熬綠豆湯讓她喝。我說你快嫁個人,嫁個有辦法的,就不在我這兒受罪了!她只說她現在這個樣子,一嫁人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就完了。唉,這我年輕時心比她更盛,現在百事不成,還不是活著?!」

  這當兒,巷道有人用三輪車拉炭塊,門口的洗衣盆把路擋了,叫著挪盆子嘍,穆家仁趕忙出去挪了盆子,又把盛汙水的桶提了進來,三輪車才過去,桶再提出去。穆家仁沒事,也沒話,就又在盆裏搓洗起來,阿燦便讓他出去買些熟食來,要讓客人在這兒喝酒。莊之蝶趕忙謝絕。阿燦卻惱了:「嫌我們管不起一頓酒嗎?嫌不衛生?」

  還雙手按了莊之蝶的肩要他實實在在坐下,隨手撣掉了莊之蝶後領上的一點塵土。

  酒就在阿燦家喝了,無外乎有一些豬肝、肚絲、豬耳朵、竹笋和磨菇。阿燦又燒了一條並不大的魚。魚在門外的爐子上煎時,香氣就瀰漫了半個巷,對門的房子裏有孩子就嚷道要吃魚。莊之蝶從門裏看去,對門窗裏是一個老太太在擀麵條,也是赤了上身,兩個奶卻鬆皮吊下來幾乎到了褲腰處,而背上卻同時揹著兩個孩子。老太太說:「吃什麼魚,沒長眼睛瞧見阿燦姨家來客人嗎?吃奶!」

  便白面毛把奶包兒啪啪往肩後摔去,孩子竟手抓了吸吮起來。阿燦便盛了一碗米飯,夾了幾塊魚走過去,回來悄聲說:「你們一定要笑話老太太那個樣子了,聽說她年輕時可美得不行,光那兩個奶子饞過多少男人,有兩個就犯了錯誤了。現在老了,也不講究了,也是這地方太熱,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住的。」

  喝過酒,四人又說了一陣話,穆家仁洗洗了鍋碗就要上班去,莊之蝶和孟雲房也要走,穆家仁按住說:「你們急什麼,我是上夜班,不去不行的。你們談你們的,晚上在這兒吃我們河南人的漿麵條。」

  莊之蝶說:「哪能吃個不停,以後來就不讓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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