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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七

  小楊莊村子並不大,莊口一幢小樓,樓上涼台上正站著了一對年輕男女。女的正攜了小兒吃奶,男的說:「你吃不吃,你不吃爹吃呀!」

  果然就去很響地咂了一口。女的就說:「你爹不要臉!」

  便逗著孩子說兒歌。說的是:「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饅頭。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貼窗花。二十九,封糧口。三十煺蹄兒,初一腳蹬兒。」

  莊之蝶就瓷眼兒往上看。孟雲房說:「這是老者的兒子兒媳。小倆口逗趣兒,你賣什麼眼兒?」

  莊之蝶說:「我是聽那兒歌的。那後邊的辭兒多好!三十怎麼是煺蹄兒,初一卻腳蹬兒?」

  孟雲房書:「年三十是燒了熱水洗腳剪指甲換新鞋呀,初一早晨小孩要給大人磕頭,磕頭時腳是要蹬的呀!」

  莊之蝶說:「好,好!這女的一口河南腔說這辭兒,蠻押韻中聽嘛!」

  孟雲房就向涼台上問:「你爹呢?」

  那男的說:「在哩!」

  孟雲房就領莊之蝶進了院子,逕直往樓下北邊的一間屋去,果然一老頭就在那裡獨自吃茶哩。莊之蝶進去,老者並沒有站起,只是欠身讓了座,將一隻滿是茶垢的杯子遞過來,悄聲地就和孟雲房說開來。莊之蝶看看房子,房子竟沒一頁窗戶,黑咕隆咚,散發一種臭味。一張床上、桌上,到處是線裝古本。孟雲房說:「這是我一個堂弟,不妨事的,您老大聲說好了!」

  老者又看了莊之蝶一眼,說:「你抽菸。」

  在身上找起來,找不出來,擰身伸手在床上的一堆亂被中摸,摸出一包來扔給了莊之蝶,聲音還是不大地說:「我去了渭北三次,那人就是不拿出書來讓我看。第四次去!他說看是不能看的,看是和買去了一樣的。我就說,我可以買,你說個價吧。那人說,我現在需要蓋房子,得二十萬。我說這麼多錢我可拿不出的,給你四萬吧。他說四萬太少,與我討價還價,我加了五千。我也只能拿出這麼多。前日下午又去,他卻變了卦,我就沒有回來,再談了一夜,我說你又沒個神數書的,存下這二十三句口訣有什麼用場?他說,是呀,你又沒有這二十三句口訣,有那部書還不如有一本《辭源》、《辭海》!他說的也是。我就說等查解出來,我複印一套書送你。第二天早上,他同意了,我給了他四萬五千元,他拿出一個小冊子,卻失聲痛哭,說自己是不孝之子,把祖上留下的這寶貝給人了,哭得直不起腰來。」

  老者就取出一個樟木小匣,從中取出只有四頁的小手抄冊子,卻附在孟雲房耳邊嘰咕。孟雲房說:「沒事的,我還得坐他摩托車回去的。等一有進展,我立即就來。」

  老者說:「你不要來,我明日下午或許就去你那裡了。」

  兩人告辭出村,孟雲房說:「之蝶,你覺得老者怎樣?」

  莊之蝶說:「我不喜歡這號人,太詭。」

  孟雲房說:「他防你的。我沒說出你的名來,他冷淡你了。」

  莊之蝶說:「這下你得雙目失明了!」

  孟雲房說:「也說不上這口訣是真是假,我能不能轉化了口訣?要是眼睛真的瞎了,夏捷怕就要離我而去的。」

  莊之蝶說:「你不是給她查了,她只改嫁一次嗎?」

  孟雲房說:「就是不走,也會惡聲敗氣待我。你到時候可多來看我。」

  莊之蝶說:「沒問題的,她真要那樣,我送你去清虛庵,慧明不是待你挺好嗎?」

  孟雲房說:「她升了監院就不比先前了。為了庵的撥款,我給她介紹了黃德復,她現在有事就直接去找姓黃的,見了我只對我唸阿彌陀佛,正經是個佛門人了。」

  莊之蝶笑道:「人家當然是佛門人!我只怕你破了她的佛身。」

  孟雲房倒嘿嘿地笑著不語。聽著孟雲房那麼個神氣兒笑著,莊之蝶心裡倒有些不舒服起來,眼前浮現了幾次穿著金箔袈娑的慧明形象,摩托車險些騎到路邊的水渠裏。到了北城門外,前邊是橫亙的鐵道,莊之蝶突然問:「這裡不是道北嗎?」

  孟雲房說:「是道北。」

  莊之蝶說:「尚儉路在哪兒?」

  孟雲房說:「進了北城門往東走不遠就是。」

  莊之蝶說:「太好了,我領你去見見一個女的。」

  孟雲房說:「你還在這裡蓄著一個女人呀!」

  莊之蝶說:「快閉了臭噴!」

  如此這般說了鍾唯賢的事,又說了阿蘭留的地址,路過這裡何不去問問阿蘭把那信發了沒有,打聽到宿州的情況如何?說得孟雲房連聲念叨莊之蝶心好,就到了尚儉路尋了那條叫著普濟巷去。

  沒有想到,尚儉路以西正是河南藉人居住區。剛一進普濟巷。就如進了一座大樓內的過道,兩邊或高或低差不多都是一間間的開面。做飯的爐子,盛淨水的瓷瓮,裝垃圾的筐子,一律放在門口的窗台下,來往行人就不得不左顧右盼,小心著撞了這個碰了那個。三個人是不能搭肩牽手地走過的,迎面來了人,還要仄身靠邊,對方的口鼻熱氣就噴過來,能聞出菸味或蒜味。莊之蝶和孟雲房停了摩托車在巷口,正愁沒個地方存放,又擔心丟失,巷口坐著的幾個抹花花牌的老太太就說:「就放在那裡,沒事的。西京城裡就是能抬蹄割了掌,賊也不會來這裡!」

  孟雲房說:「這就怪了,莫非這巷裡住了公安局長?」

  老太太說:「甭說住局長,科長也不會住這巷子的!巷子這麼窄,門對門窗對窗的,賊怎麼個藏身的?巷這頭我們抹牌,巷那頭也是支了桌麻將,賊進來了,又哪裡出得去?」

  莊之蝶就說:「一條巷一家人的,這就好。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有個阿蘭的姐姐住在這裡,是個安徽人的。」

  老太太說:「安徽人?這裡哪有安徽人?」

  另一個老太太說:「穆家仁的媳婦不是安徽人嗎?」

  這老太太就說:「你怎不說是河南人的媳婦呢?穆家仁的媳婦怎不認識!她是有個妹妹也來住好久了,那可是這巷子裡兩朵花的。你們哪兒的?是親戚?同學?」

  孟雲房說:「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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