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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莊之蝶說:「我正在心裏說,這是誰家的女人,這麼漂亮的,卻要買豬肺來吃,那丈夫真是混帳王八蛋子了!沒想我罵的是希眠兄?!」

  汪希眠老婆就笑了:「我是給貓的,哪裏就人要去吃!多時不見你了,剛才見孟燼的娘,她說你腳傷了,我還思謀明日過去看你,你竟滿世界跑的,原來傳話不準。」

  莊之蝶說:「腳是傷了的,現在好了。孟燼是誰?他娘怎麼知道我腳傷了?」

  女人說:「孟燼是孟雲房的兒子呀!可能是孟燼聽他爹說了,回去又說給他娘的。」

  莊之蝶說:「你怎麼到她那兒去了?那娘兒還好?」

  女人說:「這一句兩說不清的。」

  就收了肉販包紮好的豬心肺,付款了,回頭來說:「到我家去吧,希眠又去廣州了,家裏只有老太太和保姆,我給你包了餛飩來吃,我還要你瞧瞧我那隻貓哩!」

  莊之蝶說:「我在阮知非這兒給他寫個東西,他出外還沒回來,要去也得告他一聲。」

  說話間,天上咔嚓嚓一個炸雷,兩人都嚇了一跳。女人說:「這天要下雨了,旱了一個夏天,也該要雨的。」

  菜市上人就亂如群蜂,擇路混行。風更是大,迷得女人眯了眼,低頭唾著吹進口裏的塵土。莊之蝶就說:「雨快來了,不妨咱到知非那兒先待會兒吧。」

  話剛說完,吧吧嗒嗒就一陣銅錢大的雨點砸下來,兩人趕忙順了窄巷就走,雨就織了線地密,貓腰緊跑。女人跑不快,莊之蝶急了,伸手就拉,女人身子竟極輕分量,幾乎被他拎著一般。一進那樓道辦公室裏,都成了落湯雞一般。

  兩人在屋裏坐了,外邊的雷聲更緊,倏忽天也暗下來,隨之窗外白光閃閃,白得十分生硬,瞬間更黑得如潑了墨。又一個炸雷就響了,這炸雷似乎在屋外的院子裏,窗子和門明顯地都在搖晃了一下,便聽見窗外的院牆頭有什麼東西掉下去。莊之蝶想拉開電燈,又怕室外的線路導了雷電進來,就把桌上的半截蠟燭點了,對女人說:「害怕不?」

  女人說:「有你在這兒還怕什麼?龍要來抓,把咱倆都抓去!」

  女人說著,拿乾毛巾揉搓頭髮上的水。那裙子全濕了,濕了的裙衣貼在身上,薄亮如紙,把一具起起伏伏的軀體告訴了莊之蝶。女人在莊之蝶看著她的時候,手就把濕貼的衣裙扯一扯,臉上羞怯怯地紅,後來挪身坐在燈影裏。莊之蝶便把話題往別的事上引,問道:「你說你去孟燼他娘那兒了,他日月過得怎樣?我是幾年也沒見到她了。」

  女人說:「女人沒男人是沒腳的蟹,孟燼又大了,死淘氣,活脫脫是一個小孟雲房!前幾日我在街上見著她,人憔悴得不行,一說話就抹眼淚兒。我就問:你這麼些年了怎麼還是不找個人她又哭,說四十歲的寡婦到哪兒去找男人,年輕的不可能,年紀大的要麼就太大,要麼又是帶個娃娃的,一個孟燼都管不了的,再來一個,心裏不和,親不得的罵不得,和孟燼越發惹是生非。我答應幫她物色一個,偏巧回去打聽了一下,我那鄰居有個親戚,是工程師的,老婆前年死了,孩子都工作了在外地,豈不是一個合適的?今日就去給他提說了。」

  莊之蝶說:「你這麼好心!她是鼻梁兒塌些,初次見了覺得容貌差些,不知那工程師是重人樣兒還是重過日子?」

  女人說:「這也說不準。工程師見我時也這麼說,他說比你差點我就唸佛了。」

  莊之蝶就笑了:「她要有你一半,孟雲房也不離婚了!」

  女人說:「你只會作踐我!我在年輕時候或許還可以,現在老得什麼了,又常年害病,瘦成一把乾筋了。」

  莊之蝶說:「哪裏?我在家裏常拿你比說著給月清,月清還說:人家汪希眠有錢,不知給老婆買著吃什麼青春不老果兒!」

  女人那麼無聲地笑了一下,眼淚卻流下來。莊之蝶一下子慌了,說:「我說的可沒一個假字。你瘦是瘦些,我想你不要總想著自己是一鍋燒不開的水,醫生的話要聽的,但也不能全信了,醫生常說空氣裡有多少多少細菌,那麼人就都不張開嘴了?」

  女人說:「汪希眠是給我買了這樣補藥那樣補藥的,可我知道我的病根兒在哪兒!」

  女人吸著鼻子,眼睛又紅起來。有眼淚就噙在那裡。莊之蝶不敢再問下去,取毛巾讓她擦眼淚,故作了戲謔的口吻說:「希眠又去廣州辦他的畫展了?他是瘋了怎的,拳打了北方還要腳踢南方?!」

  女人說:「哪裡是辦畫展,談一筆畫的生意去了。你不知道,他這幾年也是得了一種病的。」

  莊之蝶說:「他得什麼病?他就是那黑瘦人,可精神頭兒有時比我還大哩!」

  女人說:「是真有病,是乙肝,但病毒並沒損壞了肝,屬乙肝病毒攜帶者。」

  莊之蝶說:「哎呀,這事外界誰都不知道的!」

  女人說:「他不讓告訴給任何人,只是偷偷吃藥,可這病得上身一天兩天不能好的。說句讓你玩笑的話,幾個年頭了,他沒和我接過吻,一月兩月了有那麼一次事兒,還是要戴了避孕套的。」

  莊之蝶就在心裡想,汪希眠是真患了乙肝還是故意沒病裝病?若是真的,外邊傳說他與別的女人如何如何,那豈不是害了別的女人也要加重自己病嗎?而家裡的老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幾年裡不能親吻,行房又帶了那塑料套兒,這老婆人都說是享不盡的福,卻也有這一段苦愁?女人說:「我對他說,你既然有病,就在家待著好生養病,可他還是一年有半年在外邊,見月把錢寄回來。錢現在是多了,可錢可以買到房屋就能買到家嗎?能買到藥物就買到健康嗎?能買到美食就能買到食慾嗎?能買到娛樂就能買到愉快嗎?能買到床就能買到睡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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