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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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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月清說:「你不必的,他畢竟只認識你,他卻是莊之蝶的學生嘛!」 阮知非說:「之蝶又在寫什麼?修行一樣待在家裏只是寫,寫多少才是個夠呢?你也不放他出來到我這兒看看歌舞,我還有事求著他哩!」 牛月清立即說:「真的,你來家叫了他去看看歌舞,他近日心煩,在家裏也是看啥都不順眼,你們兄弟一搭去看看歌舞,或許就把煩悶岔開了。」 阮知非受了牛月清之托,也是有事要求著莊之蝶,當日午飯前就用車接了莊之蝶出來去唐華飯店吃飯,然後一同回到阮知非住家樓的第一層一間辦公室來。這是座三層的中型樓,阮知非的樂團租住了多年。二層三層是安排了樂團人員住宿;一層打通了三個房間作排演室;剩下幾間作了辦公室和臨時的客房。 在辦公室裏,阮知非和莊之蝶喝了幾杯巴山雲霧仙毫茶,阮知非就問下午是否有興趣去東郊一家大廠禮堂看歌舞,說這家大廠的一件產品在京獲得了銀獎,省上為其開慶功會,他們樂團去助興演出呀。莊之蝶問演什麼節目,是不是還是上次他看過的那些?阮知非說節目差不離兒,只是一些演員換了。莊之蝶便打消去看演出的念頭。阮知非便拍掌叫道:「我盼著你不去的話哩!下午我隨團去工廠,你就待在這兒,好酒給你供上,好菸讓你吸著,你得給我寫個論文!」 便說了他原在的劇團現在評職稱,他雖留職停薪出來搞了歌舞,但搞歌舞卻無法正經評職稱,他還得在原單位評。莊之蝶就說:「像你這樣了,還要那職稱幹屁用?!」 阮知非說:「錢也要,職稱也要的。職稱也是個名分兒嘛!現在這社會,權能轉換成錢,名分兒也能轉換成錢的。像你莊之蝶,有了大名,報刊上文章就容易發表,發表了不就是有了稿費嗎?」 莊之蝶說:「我的名分是我寫文章寫出來的。你在戲曲劇團是評什麼職稱?」 阮知非說:「我管過服裝,光是服裝如何消除汗漬,這一點,寫成論文就可以評個高職的!你知道嗎,演員在台上出了汗,演完戲後服裝不能洗,一般的方法是在上邊噴上酒將其晾乾,但晾乾後常常還留漬痕,服裝又起皺,但我的訣竅是:噴了酒就疊著入箱再不去管,讓酒慢慢揮發乾淨汗漬。」 莊之蝶就笑了:「就這個訣竅還要寫論文?我寫不了的!」 阮知非愣在那裏,半天才說:「訣竅訣竅其實說明白了就那麼一點點的,但是一竅不通少掙幾百,據我所知現在全國搞服裝保管的就是沒人能懂得這一手的啊!」 莊之蝶說:「那是你申請專利的事。」 阮知非說:「如果管理服裝方面評不成,那我就評表演吧!」 莊之蝶說:「你演過什麼?」 阮知非說:「沒演過,但我有絕活兒,是家傳的絕活,我爹生前教了我,只是後來劇團不分我角色罷了。比如耍扇子,那扇子不是為了扇涼,而是有著特殊的用場。它由道具而為程式,又由程式演變為一門藝術技巧的。」 莊之蝶說:「你是不是要說武扇肚,文扇胸,僧扇袖,道扇領,老年之人扇鬍鬚,盲目之人扇眼睛,教書先生扇坐凳,花臉張臂與肩平。」 阮知非叫道:「你也懂得?」 莊之蝶說:「這就是你的絕活?」 阮知非說:「你就是懂得耍扇子,你也懂了耍水髮?什麼是梗,什麼是揚,什麼是帶,什麼是閃,什麼是盤,什麼是旋,什麼是衝?」 莊之蝶說:「我不懂。」 阮知非說:「你肯定不懂!更不懂耍獠牙!別說你不懂,現在西京秦腔界裏誰懂?為什麼不演《鍾馗嫁妹》、《淤泥河》、《判陰曹》,沒人能掌握了耍獠牙的功嘛!」 莊之蝶別說懂得耍獠牙,聽也是第一次聽,就問:「那你會的?」 阮知非說:「當然是會的。你就幫我寫如何耍獠牙的一篇論文,怎麼樣?」 莊之蝶說:「我見也沒有見過,怎麼個寫法?即使你沒能在舞台上表演過,你給我耍上一遍,我只記錄下來,或許這份材料真給你評職稱起作用呢。」 阮知非說獠牙得用豬的牙,他哪兒找去?卻噢噢的拍著腦門,接著跑回三樓他的住屋去拿來一沓發黃的紙,說:「好了,好了,這裏寫著獠牙的表演類型的。」 莊之蝶看時,果然上面有文字有筆畫的圖。阮知非說:「這是我爹當年寫的,他生前秘不示人,只留我的,你何不把它改寫一下,就算是我的論文呢?你一定得幫我這個忙,現在你就在這兒睡一覺,下午勞駕你寫了,晚上我請你去喝蛇膽酒!」 莊之蝶笑道:「忙我可以幫你,可你這個阮知非也是在西京城裏人模狗樣的人物,原來是這樣日鬼搗棒槌?!」 阮知非也笑了:「你寫文章一心想千古留名的,我沒你那野心,我是活鬼鬧世事,成了就成,不成拉倒,要穿穿皮襖,不穿就赤淨身子!」 下午,阮知非果然領了一幫紅男綠女出去演出了,莊之蝶一覺睡起,改寫開那耍獠牙的材料。原本是心不在焉要岔開煩惱,細讀了那幾張舊文字後,倒覺得十分有趣,知道了耍獠牙主要運用的部位一是舌,二是唇,三是面頰。需要掌握一拔、二調、三控。故牙又分為雙牙裏棱並和雙牙中棱並,其類型有繞舌齒、指目齒、單錯齒、平插齒、雙貼齒、羊角齒、象牙齒、雙鉤齒、倒燕翅齒、雙飛燕齒。待把一切改寫畢,阮知非還未回來,便獨自出得那樓,穿過一條窄巷,往不遠處一個菜市上閒轉去了。 菜市上是人扎堆兒的地方,甚囂塵上。莊之蝶兀自賣了一陣閒眼,就見一個炭客在牆的一角想著法兒將焦炭支楞著空隙,慢慢地將架子車拉到一個麵食店門口,高聲地與和麵的店主討價還價。店主要過秤,炭客要堅持以整車出售,店主就過去提了車把使勁一搖,一車炭頓時平實成半車。店主壞了炭客的架兒,雙方就吵起來,吵之不盡又打之。結果白麵粉撒了炭客的黑臉,黑炭灰抹了店主的白臉,黑臉白臉都流紅血。莊之蝶看得沒意思,一時倒覺得身上有了涼,抬頭望天,原來天上的太陽被雲遮住,且那雲洶湧翻捲,越來越黑,極像要落雨的樣子。莊之蝶往回走去,風就起了,菜市上的許多人也四處走散,巷口十字路上更是混亂。 莊之蝶就見路口一家賣肉的攤子邊,一個婦女彎腰在挑揀一副豬心肺。婦女的個頭不低,身材十分苗條,穿一件墨綠套裙,那彎下的臀部顯得極圓,而怕風吹掀了裙子,裙邊就夾在雙腿之間,一雙穿著高跟鞋的腿,細瘦如鶴。莊之蝶心下想:一般醜女人身彎下去臀部只顯出個角形狀,有這等好看的臀必是俊美婦人,但常有背影看著美妙的,臉卻生得遺憾,不知這女人又是如何?走過去了,回頭那麼一望,竟是汪希眠的老婆,就噗地笑了。汪希眠老婆聽見笑聲,也仰了頭來,立即就叫道:「是之蝶呀,你怎麼也在這兒?是你早看見我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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