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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柳月就嫣然一笑出了門。柳月剛一出門,莊之蝶和唐宛兒幾乎同時頭附近去,舌頭如蛇信子一般伸出來就舔著了;舔著了,又分開;分開了,唐宛兒又撲近來,將莊之蝶抱緊,那口就狠命地吸,眼淚卻嘩嘩往下流。莊之蝶緊張得拔往出拔舌頭,一時拔不出,拿手掐了唐宛兒胳膊。兩人才閃開,柳月拿了藥就進來了。唐宛兒就勢坐在燈影裏的沙發上,說鞋裏有了沙子,去脫鞋時擦了眼淚。然後收了藥瓶,說:「莊老師,你只是給我藥吃!」

  柳月說:「這沒良心的!這藥又不苦的。」

  唐宛兒說:「再不苦也是藥,是藥三分毒的。」

  柳月說:「老師要寫東西,咱不打擾了。」

  硬拉了唐宛兒出來。

  莊之蝶寫好了信,尋思唐宛兒多久不見了,晚上來了偏又是這麼多人,也沒個說話的機會。想約她改日再來,特支開柳月,她卻抓緊了時間親吻,使得一張嘴不能二用,就匆匆寫了個字條,尋空隙要塞給她。然後把寫好的信件拿來讓鍾唯賢看了,再讓周敏收好。又喝了幾杯茶,爐子上的水就開了,柳月叫嚷著下麻食呀,莊之蝶便留三人一塊吃。鍾主編謝了,說該告辭了,他眼睛不好,太晚了回去騎車子不方便,立起要去。周敏也要去,唐宛兒只得說了要莊之蝶好好養傷的一番話後跟著出門。

  牛月清卻叫了她,說他們在那兒東西一定不多,這裏有些綠豆,帶些回去熬稀飯吃。唐宛兒不要,牛月清硬拉著要她拿,說綠豆敗火的,大熱天裏吃著好,兩人推推讓讓地親熱著。莊之蝶就送鍾唯賢和周敏去院門口,回頭看唐宛兒,唐宛兒還在和牛月清、柳月說話,心想就是等她出來,牛月清和柳月必是一塊送的,也沒個機會塞約會條子了。但是,當鍾唯賢和周敏在哪裏開自行車時,莊之蝶靈機一動,手在口袋將紙片搓成細棍兒,瞧見唐宛兒的那輛紅色小車子,就塞到鎖子眼裏了。

  過了一會,唐宛兒果然和牛月清、柳月出來,莊之蝶在院門口與鍾唯賢說話,就叫牛月清過來和鍾告別。牛月清去了院門口,唐宛兒就去開自行車,才拿了鑰匙塞鎖眼,猛地發現哪鎖眼有個紙棍兒,當下明白了什麼,急拔了出來,先在口袋裏展平了,然後彎腰一邊開鎖一邊就著院門照過來的燈光看了。但見上邊寫著:「後日中午來。」

  一把在手心握了團兒,滿臉喜悅地推車過來。院門口,三人一一和主人家握手,輪到唐宛兒與莊之蝶握,唐宛兒手心的紙團就讓莊之蝶感覺到,且一根指頭撓了他的手心,兩人對視笑了一下。

  這一切,牛月清沒有察覺,柳月卻在燈暗影裏看了個明白。

  ***

  趙京五和洪江為擴大書屋四處奔波,走動了四大惡少的老二和老四,便辦理了隔壁房子的轉賣手續,營業執照。事情都有了眉目,一連數日又忙著與工商局、稅務局、水電局、環衛局、公安局、所在街道辦事處的人拉關係,交朋友。西京飯店裏吃過了一次烤鴨,又去德來順酒家吃了牛的驢的狗的三鞭湯,就成夜與其搓麻將,故意贏得少,輸得多。如此一來二去的,差不多就混熟了,哥兒弟兒胡稱呼。籌集開辦的款項由洪將負責,那批金庸武俠小說連本帶利共獲得十二萬,抱了賬單先拿了八萬元交牛月清,讓還給汪希眠老婆;牛月清又將四萬元回交了他,叮囑與趙京五商量若去安排畫廊的事。

  洪江就說了,外邊還有一萬四千元的賬,可都是外線的零售點的人在拖欠著,怕是一時難以收回。因為各處欠款數目不大,若親自去追索,其車費食宿費花下來差不多與索得的錢相抵,故只能以信去催,也要做好不了了之的心理準備。牛月清由他說著也不知細底,只是罵了幾聲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話來,就抽出幾百元面額的票子付了洪江的一月工資。洪江卻說付得太多了,便退四五拾元不要。其實,這一萬四千元早已是一手交錢一手才能拉書的,洪江暗中將這筆款交給一個遠門的親戚在城東門口王家巷裡開辦了一家廢品收購店,專做鬼市上的買賣。

  城東門口的城牆根裡,是西京有名的鬼市,晚上日黑之後和早晨天亮之前,全市的破爛交易就在這裡進行。有趣的是,叫做鬼市,這市兒上也還真有點鬼氣:城東門口一帶地勢低窪,城門處的護城河又是整個護城河水最深最闊草木最繁的一段,歷來早晚有霧,那路燈也昏黃暗淡,交易的人也都不大高聲,衣衫破舊,蓬首垢面,行動匆匆,路燈遂將他們的影子映照在滿是陰苔的城牆上,忽大忽小,陰森森地嚇人。早先這樣的鬼市,為那些收撿破爛者的集會,許多人家自行車缺了一個腳踏輪、一條鏈子,煤火爐少一個爐瓦、鉤子、或幾枚水泥釘,要修整的破窗扇,一節水管,籠頭,椅子,床頭壞了需要重新安裝腿兒柱兒的舊木料,三合板,刷房子的塗料滾子,裝取暖筒子的拐頭,自製沙發的彈簧、麻袋片…凡是日常生活急需的,國營、個體商店沒有,或比國營、個體商店便宜的東西,都來這裡尋買。

  但是,隨著鬼市越開越大,來光顧這裡的就不僅是那些衣衫破爛的鄉下進城拾破爛的,或那些永遠穿四個兜兒留著分頭背頭或平頭的教師、機關職員,而漸漸有了身穿寬衣寬褲或窄衣窄褲或寬衣窄褲或窄衣寬褲的人。他們為這裡增加了色彩亮度,語言中也帶來了許多誰也聽不懂的黑話。他們也擺了地攤,這一攤有了碧眼血口的女人,那一攤也有了凸胸蹶臀的娘兒。時興的男女不斷地變幻著形象,這一天是穿了筷子頭粗細的足有四指高的後跟的皮鞋,明日卻拖鞋裏是光著的染了腥紅趾甲的白胖腳丫子;那男人前半晌還是黃髮披肩,後半晌卻晃了賊亮的光頭,時常在那裏互相誇耀身上的從頭到腳每一件名牌的衣飾。鬼市的老賣主和老買主,以為有這些人加入他們的行列,倒有了提高在這個城市裏的地位價值,倍感榮耀。

  但不久,便發現這些人皆閒痞潑賴,是小偷,是扒賊,便宜出售的是嶄新的自行車、架子車、三輪車,出售的是他們見也未見過的鋼筋、水泥、鋁錠、銅棒,和各種鉗、扳手、電纜、鐵絲,甚至敲碎了的但依舊還有「城建」字樣的地下管道出口的鐵蓋。於是,在離鬼市不遠的很窄小的王家巷裏就出現了幾家破爛收購店。洪江僱人新開的店鋪雖開張不久,但生意極好,將收購來的東西轉手賣給國營廢品站或直接賣給一些街道小廠和郊區外縣的鄉鎮企業,已賺得可觀的利潤。這事當然牛月清不知道,莊之蝶也不知道,連書店僱用的三個女服務員也不知道。

  籌備擴大書店開設畫廊,這需一筆大款,牛月清交付的四萬元哪裏夠得。再加上書店以往的積蓄,還差了許多。他就生出主意來,要成立個畫廊董事會,明著是畫廊開張後可以在畫廊門口長年作每個董事的企業廣告,又答應每年可以贈送每個董事兩張名家字畫,企業有什麼活動也保證召集一批名家前去助興,義務作畫寫字;實質上卻是要一些企業贊助,乾脆說是向人家討錢。就和趙京五商量了,自個兒去找到一〇一農藥廠的黃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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