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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天明起來,牛月清去上班了,柳月眼泡腫脹,自然是一宿沒能睡好,安排用過了牛奶、酥餅、茶飯,老太太翻出一塊布萊又在做一個新的遮面巾。柳月要幫她做,老太太看不上她的針線活,柳月就來書房和莊之蝶說話。老太太一見他們說話,就仄了頭,眼睛從老花鏡的上沿來看,說:「之蝶,你不是說要去孕璜寺嗎?」

  莊之蝶說:「我知道的。」

  去廁所小解了回來坐在客廳,看柳月立在廚房門上掛洗晾乾了的門簾兒。昨天給的錢新買的高跟皮鞋柳月穿了,並不穿襪子,反倒另是一番韻味,偏又是穿了一件黑色短褲,短褲緊緊地繃在身上,舉手努力把門簾往門框上的釘頭上掛,腿腰挺直,越發顯得體態優美。莊之蝶說:「柳月,你光腳穿皮鞋真好看的。」

  柳月還在掛門簾,說:「我腿上沒有毛的。」

  莊之蝶說:「腳尖夾趾頭不?」

  柳月說:「我腳瘦。」

  莊之蝶說:「你大姐腳太肥的,穿什麼鞋一星期就沒了形狀,這倒還罷了,這些熟人裏腳不好的是夏捷,大拇指根凸一個包的,什麼高跟中跟的鞋一滿穿不成。你注意了沒有,她坐在那兒,腳從不伸到前面來的。」

  柳月就把一條腿蹺起來,低了眼去看,莊之蝶卻一手把那腳握了,將臉貼近,皺了鼻子聞那皮革的味和腳的肉香。柳月雙手還在門框上,趕忙來收腿,又被親了一口,腿腳回到地上只覺得癢,癢得臉也紅了。莊之蝶卻裝得並不經意的樣子,又說這皮鞋式樣真是不錯的。柳月見他這樣,臉也平靜下來,說:「你個男人家,倒注意女人的腳呀鞋呀的?給誰說誰都不信的。」

  莊之蝶說:「種地要種好地邊子,洗鍋要洗淨鍋沿子,女人的美就美在一頭一腳,你就是一身破衣裳,只要有雙好鞋,精氣神兒就都提起來了。唐宛兒就懂得這些,她才是講究她的頭上的收拾,活該也是她的頭髮最好,密盈盈的又長又厚,又一半呈淡黃色,你幾時見她的髮樣是重樣的?可你總是紮個馬尾巴的!」

  柳月說:「你知道我為啥紮馬尾巴?我是沒個小皮包兒,夏天穿裙子短衫沒口袋,出門了擦汗的帕兒不是別在裙帶上,就用帕兒紮了那頭髮,要用時取著方便。」

  莊之蝶說:「那你也不說,我給你錢去買了包兒。我現在才明白,街上的女人都挎個包,原以為裏邊裝有錢,其實是手帕、衛生紙和化妝品!」

  柳月就嘿嘿地笑。老太太聽他們這邊說話,就又說:「之蝶,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去孕璜寺嗎?」

  莊之蝶給柳月擠擠眼,說:「就去,就去。」

  心裏想,牛月清為什麼把我的腳傷告訴老太太,又讓老太太回來,是怕我在家閒著只和柳月說話,說出個感情來哩?!心裏就又一陣發悶,頭皮發麻,渾身也是這麼癢那麼癢的。給孟雲房撥了電話,讓他去一趟孕璜寺見智祥大和尚要副符。打電話時才發現電話線壓在聽筒下邊,就說:「我說這麼多天,我不得出去,也沒有個電話打進來,原來聽筒沒放實!柳月,這是你幹的?」

  柳月瞞不過,才說了牛月清的主意。莊之蝶就發了火:「靜養,靜養,那怎麼不送我去了監獄裏養傷?!」

  柳月說:「這我得聽大姐的。」

  莊之蝶說:「聽她?她盼不得我雙腿都斷了才好放心!」

  柳月說:「大姐倒是好心,你這麼說倒屈了她。」

  莊之蝶說:「她只知道給你吃好穿好身體好,哪裏又知道人活著還活一種精神哩!別瞧她什麼事滿不在乎的樣兒,其實心才小的,誰也防著。」

  柳月就問:「她也防我?」

  莊之蝶沒有言語,扶牆走到書房獨坐了生氣。

  孟雲房半晌午就來了,果然拿了符帖,直罵莊之蝶腳傷了這麼多日竟不對他吭一聲,平日還稱兄道弟地親熱,其實心裏生分,在眼裏把他不當個有用的人看的。莊之蝶忙解釋骨頭裂得並不十分厲害,只是拉傷了肌腱三天五天消不了腫,告訴你了,白害擾得人不安寧,不僅是沒告訴你,所有親戚朋友一概不知的。孟雲房說:「害擾我什麼了,大不了買些口服蜂乳、桂元晶的花幾個錢!」

  柳月就笑了撇嘴:「你什麼時候來是帶了東西?哪一次來了又不是吃飽喝醉?莊老師讓你去要符,總是給你說了腳傷吧,你今日探望病人又提了什麼禮品?!」

  孟雲房也笑了,說:「你這小人精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沒給你莊老師拿禮品,給你倒拿一個爆栗子!」

  指頭在柳月的腦頂上梆地一彈,柳月一聲銳叫,直罵孟雲房沒有好落腳,天會報復了你的!孟雲房就說:「這話也真讓你說著了!我那第一個老婆的兒子從鄉下參軍了五年,是個排長兒,原想再往上升,幹個連長兒團長兒什麼的,可上個月來信說部隊也讓他復員,而且是哪兒來的仍回哪兒去。我那兒子就對首長說啦,報告團長,他們是兵可以哪兒來的哪兒去,我是排長呀!團長說:排長也是一樣。我那兒子就說『一樣了我就不說了,可我是從我娘的肚子裏來的,我無法回去,何況我娘也都死了!』」

  柳月就破涕為笑,說:「真不愧是你的兒子!」就又說道:「你有幾個老婆!聽大姐說,你前妻是城裏人,孩子才八九歲,他當的什麼兵?!」

  莊之蝶說:「柳月你不知道,他早年還離過一次婚,在鄉下老家的。」

  孟雲房便說:「咱是有過三個老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輕!」

  柳月說:「怪道哩,我說你臉上皺紋這麼多的?!」

  莊之蝶瞪了一下柳月,問孟雲房:「孩子到底安排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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