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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牛在看見柳月抱了嫩草給它的時候,牛是感激地向柳月行了注目禮的。在牛意識裏,這小女人似乎是認識的,甚至這雙仁府,也是隱隱約約有幾分熟悉。它仔細地回憶了幾個夜晚,才回憶起在它另一世的做牛的生涯裏,是這隻仁府甜水局一十三個運水牛馱中的一個,而這小女人則是當初水局裏的一隻貓了。是有過那麼一日,十三頭牛分別去送水,差不多共是送出去了五十二桶水,收回了一百零四張水牌子,但這隻貓卻在牛的主人坐下吃煙打盹的時候叼走了兩個水牌去城牆根玩耍丟掉了,結果牛和它的主人受了罰。後來呢,它的前世被賣掉在了終南山裏,轉世了仍然是牛,就在山裏,貓卻因為貪食,被別人以一條草魚勾引離開了水局,剝皮做了冬日取暖的圍脖,來世竟在陝北的鄉下為人了。

  牛的反芻是一種思索,這思索又與人的思索不同,它是能時空逆溯,可以若明若暗地重現很早以前的圖象。這種牛與人的差異,使牛知道的事體比人多得多,所以牛並不需要讀書。人是生下來除了會吃會喝之外都在愚昧,上那麼多的學校待到有思想了,人卻快要死了。新的人又開始新的愚昧,又開始上學去啟蒙,因此人總長不高大。牛實在想把過去的事情說給人,可惜牛不會說人話,所以當人常常忘卻了過去的事情,等一切都發生了,翻看那些線裝的誌書,不免浩嘆一句「歷史怎麼有驚人的相似」,牛就在心裏嘲笑人的可憐了。

  現在,它吃完了嫩草,被劉嫂牽著離開了雙仁府沿街巷走去,毛尾就搖來搖去扇趕著叮它的牛虻,不知不覺地又有它的心思了。在這一來世裏,它是終南山深處的一頭牲口,它雖然來到這個古都為時不短,但對於這都市的一切依然陌生。城市是什麼呢?城市是一堆水泥嘛!這個城市的人到處都在怨恨人太多了,說天越來越小,地面越來越窄,但是人卻都要逃離鄉村來到這個城市,而又沒有一個願意丟棄城籍從城牆的四個門洞裏走出去。人就是這樣的賤性嗎?創造了城市又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山有山鬼,水有水魅,城市又是有著什麼魔魂呢?使人從一村一寨的誰也知道誰家老爺的小名,誰也認得土場上的一隻小雞是誰家飼養的和睦親愛的地方,偏來到這一家一個單元,進門就關門,一下子變得誰都不理了誰的城裏呢?街巷裏這麼多人,你呼出的氣我吸進去,我呼出的氣你吸進去,公共汽車上是人擠了人,影劇院裏更是人靠了人,但都大眼瞪小眼地不認識。如同是一堆沙子,抓起來是一把,放開了粒粒分散,用水越攪和反倒越散得開!從有海有河的地方來偏要游泳公園中的人造湖,從有山有石的地方來偏要攀登公園裏的假山。

  可笑的是,在這個用四堵高大的城牆圍起來的到處組合著正方形、圓形、梯形的水泥建築中,差不多的人都害了心臟病、腸胃病、肺病、肝炎、神經官能症。他們無時不在注意衛生,戴了口罩,製造了肥皂洗手洗腳,研製了藥物針劑,用牙刷刷牙,用避孕套套住陰莖。他們似乎也在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啦?不停地研究,不停地開會,結論就是人應該減少人,於是沒有不談起來主張一個重型的炸彈來炸死除了自己和自己親人以外的人。

  牛就覺得發笑了。牛的發笑是一種接連的打噴嚏,它每日都會有這麼一連串的噴嚏的。但牛又在想了,牛在想的時候也是顛來倒去地掂量,它偶爾冒上來的念頭是自己不理解人,不理解擁擠著人的這個城市,是不是自己不是人也沒有註冊於這個城市戶籍的緣故?自己畢竟是一頭牲口,血液裏流動的是一種野性,有著能消化草料的大的胃口,和並不需要衣飾的龐大的身軀?但是,牛堅信的是當這個世界在混沌的時候,地球上生存的都是野獸,人也是野獸的一種。那時天地相應,一切動物也是天地相應,人與所有的動物是平等的;而現在人與蒼蠅、蚊子、老鼠一樣是個繁殖最多的種族之一種,他們不同於別的動物的是建造了這樣的城市罷了。

  可悲的,正是人建造了城市,而城市卻將他們的種族退化,心胸自私,度量窄小,指甲軟弱只能掏掏耳屎,腸子也縮短了,一截成為沒用的盲腸。他們高貴地看不起別的動物,可哪裏知道在山林江河的動物們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不久將面臨的末日災難!在牛的另一種感覺裏,總預感了這個城市有一天要徹底消亡的,因為靜夜之時,它發現了這個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緣故,或是人和建築越來越多,壓迫了地殼的運動。但人卻一點也不知道,繼續在這塊地上堆積水泥,繼續在抽用地下水,那使他們沾沾自喜的八水繞西京的地理,現在不是幾水已經乾涸了嗎?那標誌著這個城市的大雁塔不是也傾斜得要倒塌了嗎?到那一日,整個城市塌陷下去,黃河過來的水或許將這裏變成一個水澤,或者沒有水,到處長滿了蒿草。那時候,人才真正知道了自己得過錯;知道自己過錯了,也成了水澤中的魚鱉,也成了啃吃蒿草的牛羊豬狗;那就要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野性是多麼與天地同一,如何去進行另一種方式的生存了。

  這牛想到這裏,只覺得頭腦發疼,它雖然在大街上恍恍惚惚地走著,感覺良好地以為自己是個哲學家了,但它懊喪上天賦予自己的靈性並不怎麼多,思緒太雜太亂,一作長思考就頭疼,甚至也常常靈魂出殼,發生錯覺,潛意識裏是拉著一張犁的,一張西漢或是開元年間的鈍犁,就在屎殼郎般的小汽車當中被圍困了,莫名其妙地望著不斷拔節的鞋後跟,找不到耕耘的田野。它對於自己的智慧的欠缺和不由自主的走神兒就長聲嘆息了。於是,索性在劉嫂牽了它經過一座公園的長牆外的小路上走著時,就扭了頭去嚼吃那牆根叢生的酸棗刺。人吃辣子圖辣哩,牛吃棗刺圖扎哩,氣得劉嫂不停地用樹棍兒敲打了它的屁股說:「走呀,走呀,天不早了呀!」

  牛月清見莊之蝶腳傷遲遲不好,每日換了藥膏就不讓他多活動,特意給文聯大院的門房韋老太婆和雙仁府這邊巷口的人家叮囑了:任何人來找莊之蝶,都說人不在家,也不要告訴家的門牌號數,又私下吩咐了柳月,故意將電話聽筒放不實確,使外界無法把電話打通進來。這樣一來,旁人也倒罷了,苦得周敏如熱鍋上的螞蟻。那天下午,他來找到師母,要告知的是文化廳研究宣傳部長得三條指示,決定讓周敏和雜誌社去向景雪蔭賠禮道歉。周敏和李洪文去見景雪蔭,景雪蔭高仰了頭,只拿了指甲油塗染指甲,塗染過了還抬起來,五指復開復合地活動,一句話也不說。周敏當即一口唾沫呸在地上,拉門出來了。

  李洪文彙報了廳裏,廳長說:「那就這樣吧,她不理你們是她的事。別的指示我們可以先搪塞上邊,可第三條,在下期刊物上發嚴正聲明卻要照辦的。你們擬出文來,讓我看看。」

  周敏就為了擬此文的用字遣詞來討莊之蝶的主意;但莊之蝶在人大會議上無法進得古都飯店,第二天一早時間已來不及,只好和鍾唯賢自擬了交上去。廳長又讓景雪蔭過目,景雪蔭卻不同意了,嫌用詞含糊,必須寫上「嚴重失實,惡意誹謗」,周敏和鍾唯賢就不同意,雙方僵起來。廳長便將擬文呈報宣傳部,俟等上邊裁決。周敏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去文聯大院和雙仁府兩邊尋找莊之蝶,門房都說人是不在的,給兩邊的家掛電話,總是忙音,心裏就犯了疑惑,以為莊之蝶是不是不管此事了?他是名人,又上下認識人多,他若撒手不管,自己就只有一敗塗地的結果了,不免在家罵出許多難聽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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