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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柳月說:「這倒不是,但像你這年齡正是收拾打扮的時候,你又不是沒有基礎,一分收拾,十分人才就出來了!」

  牛月清說:「我不喜歡今日把頭髮梳成這樣,明日把頭髮又梳成那樣,臉上抹得像戲台上的演員。你莊老師說我是一成不變。我對他說了,我變什麼?我早犧牲了我的事業,一心當個好家屬罷了,如果我打扮得妖精一樣,我也像街上那些時興女人,整日去逛商場,浪公園,上賓館喝咖啡,進舞場跳迪斯科,你也不能一天在家安生寫作了!」

  柳月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卻說:「大姐,莊老師寫的那些小說你也讀嗎?」

  牛月清說:「我知道他都是編造的,讀過幾部,倒覺得入不到裏邊去。」

  柳月說:「我是全讀了的,他最善於寫女人。」

  牛月清說:「人都說他寫女人寫得好,女人都是菩薩一樣。年前北京一個女編輯來約稿,她也這麼說,認為你莊老師是個女權主義者。我也不懂的,什麼女權不女權主義。」

  柳月說:「我倒不這樣看,他把女人心理寫得很細。你上邊說的那些話,我似乎也在哪一部書裏讀到過的。我認為莊老師之所以那麼寫女人都是菩薩一樣的美麗、善良,又把男人都寫得表面憨實,內心又極豐富,卻又不敢越雷池一步,表現了他是個性壓抑者。」

  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性壓抑?」

  說過了就笑了一下,點著柳月的額頭說:「該怎麼給你說呢?你這個死女子,沒有結婚,連戀愛也沒戀愛,你知道什麼是性壓抑了?!不說這些了,柳月,你把剜來的草淋些水兒放到廁所房裏陰著去,大熱天的院子裏曬蔫了,明日牛也吃著不新鮮。」

  柳月去把青草淋了水放好,過來說:「大姐,說到牛,我心裏倒慌慌的。我們村發生過一宗事,好生奇怪的。是張來子爹在世的時候,光景不錯,借給了張來子舅舅八十元,來子他爹一次挖土方,崖塌下來被砸死了,來子去向他舅舅討賬,他舅舅卻矢口否認。兩人好是一頓吵,他舅舅就發咒了,說要是他賴賬死了變牛的,張來子聽他這麼說也就不要賬了。這一年三月天,張來子家的牛生牛犢子,牛犢子剛生來,門口就來人報喪,說是他舅舅死了,來子就知道這牛犢是他舅舅脫變的,倒一陣傷心。以後精心餵養牛長大,也不讓牛耕地拉磨。有一天拉了牛去河畔飲水,路口遇著一個擔瓦罐的鄰村人,牛就不走了。來子說:舅呀舅呀,你怎麼不走了呢?那人覺得奇怪,怎麼把牛叫舅舅?來子說了原委,那人才知道他舅舅死了。那人是認識來子舅舅的,倒落了幾顆眼淚。沒想牛卻後蹄一踢,踢翻了瓦罐擔子,瓦罐就全破碎了。來子忙問這瓦罐值多少錢,那人說四十元的。來子要賠,那人卻說:來子,不必賠了,你舅舅生前我是借過他四十元的,他這是向我要賬的呢!大姐,這奶牛壞了我的玉鐲兒,莫非我真的就欠了它賬的?!」

  牛月清說:「就是欠賬,這不是也還了嗎?你莊老師也說過了,我的菊花玉鐲放著也是白放,你就戴著吧。」

  當下取了戴在柳月手腕上。也活該是柳月的,玉鐲兒不大不小戴了正合適。柳月就以後常綰了袖子,偏露出那節白胳膊兒。

  一日早晨,柳月扶了莊之蝶在院門口吃了牛奶,又餵了奶牛的青草,牛月清就上班去了。莊之蝶在院門口一邊同劉嫂說話,一邊看這奶牛吃草,柳月就先回了家。閒著沒事,便坐在書房裏取了一本書來讀。自莊之蝶住到這邊來,特意讓從文聯大院那邊搬了許多書過來,柳月搬書時什麼文物古董都沒拿,卻同時將那唐侍女泥塑帶過來,就擺在書房的小桌上。也是有了她生前欠了牛的債的想法後,便也常記起初來時眾人說這侍女酷像她,她也就覺得這或許又是什麼緣分兒的,於是每日來書房看上一陣。這麼讀了一會兒書,不覺就入迷了,待到莊之蝶進來坐在桌前寫東西,她趕忙就要去廳室。莊之蝶說:「不礙事的,你讀你的書,我寫我的文章。」

  柳月就坐下來又讀。但怎麼也讀不下去了,她感覺到這種氣氛真好:一個在那裏寫作,一個在這裏讀書,不禁就羞起來,抬頭看著那小桌上的唐侍女,欲笑未笑、未笑先羞的樣子,倒也覺得神情可人。這麼自己欣賞著自己,坐著的便羨慕了站著的,默默說:我陪著他只能這麼讀一會兒書,你卻是他一進書房就陪著了!噘了嘴巴,給那侍女一個嗔笑。待到莊之蝶說:「柳月,你倆在說什麼話?」

  柳月就不好意思起來,說:「我們沒說話呀!」

  莊之蝶說:「我聽得出的,你們用眼睛說話哩!」

  柳月臉緋紅如桃花了,說:「老師不好好寫文章,倒偷聽別人的事!」

  莊之蝶說:「自你來後,大家都說這唐侍女像你的,這唐侍女好像真的附了人魂似的,我一到書房看書寫作,就覺得她在那裏看我,今日又坐了個活唐侍女,我能入得了文章中去嗎?」

  柳月說:「我真的像這唐侍女?」

  莊之蝶說:「她比你,只是少了眉心的痣。」

  柳月就拿手去摸眉心的痣,卻摸不出來,便說:「這痣不好吧?」

  莊之蝶說:「這是美人痣。」

  柳月嘎地一笑,忙聳肩把口收了,眼睛撲撲地閃,說道:「那我胳膊上還有一顆呢!」

  莊之蝶不覺就想起了唐宛兒身上的那兩顆痣來,一時神情恍惚。柳月說著將袖子往上綰,她穿的是薄紗寬袖,一綰竟綰到肩膀,一條完整的肉長藕就白生生亮在莊之蝶面前,且又揚起來,讓看肘後的痣,莊之蝶也就看到了胳肢窩裏有一叢錦繡的毛,他於是接收了這支白藕,說聲:「柳月你這胳膊真美!」

  貼了臉去,滿嘴口水地吻了一下。窗外正起了一群孩子的歡呼聲,巷道裏一隻風箏扶搖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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