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廢都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
牛月清送了來人出門,順手又拿了桌上一包菸讓帶了路上吸,回來說:「讓拿些舊衣服的,你臉色就那麼不好看,當著外人要讓我下不了台的?!」 莊之蝶說:「是誰給誰下不了台?你給你的親戚送東西什麼時候是事先和我商量的?總是當了人的面才對我說一聲半句的,我不同意了又能怎麼著!」 牛月清說:「是我只給我的親戚東西嗎?你說話可要有良心,你潼關的老家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來,旅遊呀,看病呀,做生意呀,打官司呀,誰來不住在這裏吃在這裏,哪個我沒以禮相待?你那老舅和姨表女婿,開口借錢就是二千三千的,我給了整數還再多給了零頭,我也知道那是包子打狗一去不還的,可我說過一個字的不嗎?現在西京的年輕人找對象為啥女的不找鄉下男的,就是嫌婚後這種麻煩多……」 莊之蝶擺了手說:「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我這幾天可心煩的!」 掙扎著從沙發上起來,拄了拐杖就到臥室去了。莊之蝶生氣一走,牛月清氣也消了,想了想,喊了柳月沖杯酸梅湯來,努嘴兒讓送到臥室去。柳月端了酸梅湯要去,她卻又奪了自己送進去,柳月就在臥室門口看著說:「大姐,你這何苦的!」 牛月清說:「你是說我賤吧?女人嘛,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不是男人?」 柳月說:「你這麼就越發慣出莊老師毛病了,他才不肯喝的!」 莊之蝶偏把酸梅湯喝了,說:「我是聽你還說了一句精彩的話才喝的。」 牛月清說:「我說什麼話了?」 莊之蝶就喪氣得又不言語了,柳月說:「我知道了,你說女人就是再跑,前頭遇著的還是男人,莊老師就喜歡你說些能上了書的話,往後你要罵他,就用成語來罵,他就再也不惱了!」 送奶的劉嫂牽了牛每日去文聯大院,十多天裏竟又沒見到莊之蝶,經打問是開了一個會,現在又崴了腳住在雙仁府。再進城就特意繞兩條大街來這邊送奶,來時還帶了一個大南瓜,說是跌打損傷了,用南瓜瓤兒敷著就會好的。牛月清很感念她的善心,要付錢給她,她硬不要。院門口正有賣豆腐的小車推過,就要買一籃子送了她,劉嫂擋了說:「我是不吃你們城裏豆腐的,吃了就反胃。」 莊之蝶說:「劉嫂吃豆腐過敏?」 劉嫂說:「城裏的豆腐是石膏水點的,本來就沒鄉裏漿水點了的好吃,我又聽人說,現在那些賣豆腐的個體戶,點豆腐的石膏都是從骨科醫院後牆外撿的病人用過的石膏。」 莊之蝶哈哈大笑,說:「這麼說,我這腳上的石膏將來還捨不得撂的!」 牛月清說:「劉嫂你說這話,是變著法兒不肯收我的禮哩,可我和老莊怎麼個謝你哩?」 劉嫂說:「哎喲喲,我有什麼要謝的?一個莊戶人家能結識你們也是造化。大前日進城,東大街戒嚴了,警報車嗚兒嗚兒地響,說是北京來了個什麼大官兒,大官兒的轎車不開過去,誰也不能橫穿了馬路的。我牽牛往過走,一個麻臉警察就訓開了:人都不能過,牛還要過?!我說,同志,這是要給莊之蝶送鮮奶的。那麻子警察說:莊之蝶,是作家莊之蝶嗎?我說:當然是作家莊之蝶!那麻子警察卻啪地給我行個禮,說:請你通行,你告訴莊先生,我姓蘇,是他的崇拜者!我牽了牛就走過去,我那時的臉面有盆盆大哩!你瞧瞧,這榮耀是送我千兒八百能抵得了?」 柳月就說:「真有這事?」 劉嫂說:「我哪裏敢瞎編了!」 柳月就看著莊之蝶笑,眉毛挑了挑說:「我倒也記起一宗事了,你住院第二天,洪江來了電話,說有四個街道工廠都想請你做了他們顧問,並不要你出什麼力,只是給廠裏寫個產品介紹呀,工作彙報呀的,每月固定給你一千元的。」 莊之蝶說:「洪江愛拉扯,上廁所小個便也能結識個便友的。不知在外面以我的名義又成什麼精了,我去當什麼顧問?!」 柳月說:「我也這麼說的。他說文化人這陣也吃香的,過去土匪聚眾都搶個師爺的,街道工廠要賺大錢也明白這個理兒了。」 突然伸手在莊之蝶背上猛地一拍,掉下一個拍死的牛虻,說:「這麼多人牛虻不叮,偏偏叮你!」 莊之蝶說:「這牛虻怕不是個文學愛好者就是哪個工廠的廠長嘛!」 說得牛月清、柳月和劉嫂全笑了。 說了一會話,看看天色不早,莊之蝶還是硬了腿兒附在牛的肚子下用口吮奶。柳月瞧著有意思,嚷著她也要噙了牛的奶頭吮,才趴下身去,牛就四蹄亂蹬,那一條毛尾像刷子一樣掃得她臉疼。急一躲避,胳膊上的一件玉石鐲兒掉在地上就碎了,當下哭喪了臉,說這玉鐲兒是那家女主人賞她的一個月的工錢,拾了半塊磚頭就砸在牛背上。莊之碟忙把她唬住,說:「我早瞧見了,那是蘭田次等玉,值不得幾個錢的!你大姐有一個鐲兒,是菊花玉鐲,她胳膊太粗,也戴不上,我讓她送你!」 柳月臉上綻了笑意,說:「這牛也太沒禮性,你吃奶它就不動的,莫非前世你們還有什麼緣分?!」 莊之碟說:「這真說不定,它讓你壞了一個玉鐲兒,也怕是前世你欠過它的一筆小債!」 這話說著無意,柳月有心,聽了卻一天裏悶悶不樂,恍恍惚惚倒覺得自己生前與這牛真有什麼宿怨。晚上吃罷飯,自個便到城牆根去,剜了一大盤嫩白蒿、螞蚱菜、苦笈條,說是明日一早牛再來了餵了吃。 牛月清說:「柳月心這麼好的,咱姐妹活該要在一處。我就見不得人可憐,誰家死了人,孝子一放哭聲我眼淚就出來了。門前有了討飯的,家裏沒有現成吃的,也要去飯館買了蒸饃給他。去年初夏,天下著雨,三個終南山裏來的麥客尋不到活,踡在巷頭屋檐下避雨,我就讓他們來家住了一夜。你莊老師一提起這些事就笑我,說我是窮命。」 柳月說:「大姐還算窮命呀,有幾個像你這般有福的呢!連那賣奶的劉嫂也說,你家女主人銀盆大臉,鼻端目亮,是個娘娘相哩!」 牛月清說:「他是說我骨子裏是窮命。」 柳月說:「這麼說也是的。以前沒到你們家,真想像不出你們吃什麼山珍海味的,來了以後,你們竟喜歡吃家常飯,平日菜也不要炒,也不要切,白水煮在鍋裏,就是我們鄉下人也不這麼吃的。」 牛月清說:「這樣營養好哩,別人都知道你莊老師愛吃玉米麵糊糊煮洋芋的,哪裏卻曉得每頓我要在他碗裏撒些高麗參末兒!」 柳月說:「可你總是缺錢花呀,穿的怎麼也不見得就時興,化妝品也還沒我以前的那家媳婦的多!」 牛月清就笑了:「你莊老師就這麼嘮叨我,你也這般說呀,真是我邋遢得不像樣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