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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市長哈哈笑了,說:「六府街口那兒一直沒有通自來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里外的別的街巷去提水,群眾意見很大。我知道這情況後,把城建局、自來水公司的領導叫來,讓他們說說是怎麼回事,當然他們有許多實際困難。我就發火了,不管你說一千道一萬,西京這麼大個現代城市竟然還有一塊沒水吃!必須十天之內水要到那裏,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裏發現還沒有水,誰的責任我就撤誰的職!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幾千人在那裏敲鑼打鼓,鳴放鞭炮,還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來。我知道了,趕緊讓德復去制止。我心裏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為他們辦一點事,他們會永遠忘不了的!」

  莊之蝶說:「哎呀,這麼好的題材,我們文聯應該組織一些人去寫寫!」

  市長說:「這你們不要寫,它牽涉到個人的事。這裏倒有一篇文章,是下邊一些同志寫的,送到我這兒讓我過目,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的。據說省報準備刊發,但什麼時候發,就說不準了,聽他們說,現在風氣不好,連黨報刊發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豈有此理!」

  市長說著,就取一沓稿件給莊之蝶,說:「你看看。」

  莊之蝶收了,市長便說:「這樣吧,德復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間去看吧,我再過三分鐘還要去市委開個會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間聊吧,你住七〇三房間?」

  莊之蝶說:「你要有空,你打電話我下來就是了。」

  兩人又到了隔壁房間,黃德復關了門,說:「你先看看稿件。」

  莊之蝶看了,文章的題目是:「市長親自抓,改革作先鋒。」副題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風氣。」內容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針鋒相對了《周末》報的批評。黃德復說:「今日《周末》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陰謀。這樣的文章原本是該發在市報上的,但偏偏發表在《周末》,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選舉前詆毀市府工作。這篇文章影響極壞,經查,就是那個人大主任手下人寫的。上午我們趕出這份稿子,決定省市兩家黨報同時發出,市報當然無誤,只是省市兩報常鬧彆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報是省上的,咱市上卻無權管得了人家。你在省報那兒認識人多,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們保證明日刊出來,又必須在頭版頭條。你覺得要給什麼人打招呼,由你決定,花錢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幾萬元買下他們版面來也行。」

  莊之蝶說:「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這來得及嗎?」

  黃德復說:「後天就要選舉,只能明日刊出來,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車已經派好,我陪了你去。」

  莊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尋主編已來不及,編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讓他抽下別的稿子,把這篇塞進去。」

  便寫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給人家買些禮品什麼的。黃德復即刻委託了人出去採買電飯鍋、烤箱、電子遊戲機一類東西去,說:「今晚可是稿子不發咱就不回來啊!」

  莊之蝶卻面有難色了。黃德復問:「你晚上有事?」

  莊之蝶說:「倒也沒什麼事,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我的房間取個包兒。」

  黃德復說:「我跟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說不定一去又碰了什麼人纏住了身。」

  莊之蝶心裏叫苦不迭,只好說:「那就不去了。」

  這一夜裏,莊之蝶果然沒能回來。他和黃德復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遠門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編排室主任,送了禮品,談了要求,稿件就編了上去。但誰也沒想到,這晚值班的一位副總編在看報樣時說了一句:「這稿子是誰寫的,怎麼內容和《周末》報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況如何,咱要慎重著好。」

  主任就不敢作主了,來他的宿舍見莊之蝶和黃德復。他們就又去找副總編說明情況,副總編說:「一個是市府大祕書,一個是作家名人,我當然信服你們,上稿子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這一期,後天一定發排怎麼樣?」

  黃德復說:「這不行呀,讓抽下來的稿件後天發不一樣嗎?」

  副總編說:「這你不知道,此稿已壓了三天,人家是贊助了報社一個徵文活動,廠長來鬧了幾次。」

  黃德復說:「一個小廠的報導有一個市府的報導重要嗎?」

  就正說反說,硬纏軟磨,最後達成協議,給報社一萬元,稿件總算排了上去。莊之蝶見事情已畢,心急唐宛兒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長時間,就催黃德復回飯店。黃德復卻要等著報紙最後一次打出校樣,親自校對了再走。兩人在主任房間打了一會兒盹,校樣出來,黃德復又嫌標題太小,主任就叫苦,說工人不耐煩了。黃德復出去在夜市買了幾條香菸,一人一條分發給車間工人,又買了一隻雞一瓶酒,來和副總編、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直誇黃德復工作態度如此負責認真,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見了,激動起來,竟提出他要寫一則編者按,說寫便寫,乘醉寫得文筆流暢,觀點分明,又抽下一則短消息,排進去,樂得黃德復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電話,一再說明有什麼事就來找他。這麼折騰到半夜,等到拿到一沓新報,莊之蝶已困得抬不起頭了,迷迷糊糊被黃德復拉扯到車裏欲往飯店去,天幾乎要大亮了。

  車駛過清虛庵的路口,莊之蝶突然清醒過來,說已到了這裏,何不去看看那套單元樓房。黃德復就陪他上了那樓的五層,打開房間,三室一廳,因為在樓頂,十分安靜。黃德復就保證今日中午,他出面讓古都飯店運來幾個舊沙發和一張桌一把椅一張床來,甚至再讓送一套被褥。文藝家都窮,恐怕誰也不能自費買這些東西供大家享用的。莊之蝶又說了一番感激話,就聽見樓下有人起了哄:「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不知什麼賣藝人在近旁擺了攤子。兩人下得樓來,卻見是那收破爛的老頭被一伙年輕人圍著,正說出了一段謠來:

  十七十八披頭散髮。二十七八抱養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養魚務花。七十七八振興華夏。

  黃德復就皺了眉頭,叫道:「嗨,老頭!你在這兒胡說什麼?」

  老頭扭頭看了,說「我沒說什麼,我說什麼了!」

  黃德復說:「你要再胡說,我就叫公安局把你再趕出城去!」

  老頭立即把草帽按在頭上,拉了鐵軲轆架子車就走,沙啞的聲又叫喊了:「破爛──!承包破爛──嘍!」

  莊之蝶此時還在二樓的樓梯上,正要給下邊的黃德復說話,一腳踩空,骨碌碌就跌滾下來,把腳崴了。

  ***

  在醫院裏住了三天,敷上藥膏,莊之蝶是可以單腿蹦著活動了,就回來住在了雙仁府這邊的平房裏。岳母去郊區過廟會,這日,托人捎來口信,說是還要住一段時間,待天涼了再回來。牛月清留來人吃了飯,就打點了一個包袱,裝了娘的幾件換洗衣服,又把她的和莊之蝶的一些舊衣舊褲襪子鞋帽的收攏了一包,說:「之蝶,這些舊衣服怕你也不穿了,讓乾表姐他們拿去吧,鄉下也多講究的。」

  莊之蝶說:「你隨便吧。」臉色並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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